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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邳州练总府署。
刚下一场急雨,很快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屋檐滴滴答答在滴雨。
此时署廨二堂内,杨河正皱着眉头看着对面的廉方正。
有些日子没见,廉方正仍是那样高高瘦瘦,戴着吏巾,满脸严肃。
杨河唤廉方正来,却是让他负责几个军寨建筑之事,邳州工房有司吏典吏等,但对这些人的操守,杨河却信之不过。
新安庄现人手紧张,工务堂有太多事要做,想来想去,杨河就想到在睢宁的廉方正。他曾为睢宁工房攒典,在工程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当时修筑睢宁城防务,也颇得杨河之心。
杨河的军寨设计非同小可,有他的新理念在内,更涉及到很复杂的数学知识。
论能力与操守,放眼看去,舍廉方正其谁?
但是……
比起以前,廉方正脾气略有改变,但也没有改变多少。
他一见杨河的面,就忍不住皱眉道:“属下乃睢宁攒典,非是邳州书办。大人将属下召来,也未让州衙发个公文,如此所为,岂是上官之道?大人这是不将朝廷律制放在眼里焉?”
他说着,声音还慢慢转为严厉,一言不合,就要劝诫。
堂边的护卫,陈仇敖等人都下意识离远些。
杨河一股气都差点喘不过气,对此人他虽然会用,但真的不想见他。
他喝骂道:“你个木鱼脑袋,本官仍是睢宁练总,我仍是你上官,你乃我署中攒典,我让你来邳州,有何不可?”
廉方正愣了愣,随后正色道:“大人所言甚是,是属下非言了。”
杨河摆摆手:“行了,把睢宁的事说说吧。”
他一见此人一股火就冒上来,早点见完此人,早点打发为好。
廉方正此时为睢宁县统计所主管,县巡捕局书办,他禀报了四郊荒滩野地统计情况,县境各门牌腰牌汇总事宜。
他说道:“三月十八日到昨日,计有二千五百六十七户安装门牌,计有一万四千七百五十三口,满十三岁发放腰牌者一万余五百四十六副。然据属下计算,近三个月过去了,县内只约一半人办理门牌腰牌,余者仍在观望。且办理者县城居多,四野乡间为少。”
杨河微微点头,依《淮安府志.贡赋志》的记载,天启四年,睢宁有户约六千,有口三万七千多。这还是可以纳税的人口,若加上隐户,四万多人是有的。
虽说近些年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人口损失很大,但估计县内两万多人还是有。
这两万多人,三个月了,还只一半的人办理,又是免费安装门牌、办理腰牌,自己还在睢宁城大败流寇,威望素著,百姓们仍不踊跃,看来这腰牌制推行不是很顺利。
他说道:“不用管这个,本官当时言明,三个月到六个月为期。还有三个月的期限,介时没有腰牌者,狠狠抓一批,抓到石场去砸石头,他们就会踊跃了。而且过期了,再办腰牌就要收费了。”
廉方正又皱眉,杨河赶紧让他闭嘴,谈起修筑军寨的事,让他去睢宁工房,邳州工房选些堪用的人,在自己要求的地点勘测。可以的话,就画出设计草稿图,让自己过目。
此时城池建筑皆有稿图,甚至有些工匠的草稿图都不会差于后世,对廉方正这种专业的人才,杨河还是放心的。他为人刻板,对他选的人,杨河亦可以放心。
廉方正庄重的领命,谈到自己份内事,他便会极为的认真。
看他样子,杨河满意,说道:“你只管去勘测建筑,所需多少银粮只管与本官说,定不会少了你的供给。”
此时修建一座周一里多的城堡约需银七百多两,粮六百多石,杨河心中的军寨有所不同,也不知需要多少,但对未来计划中几座极重要的军寨,杨河自然不会吝啬粮米。
廉方正却道:“城池建筑都有预算,多少就多少,大人含糊其词,是想贪墨么?”
杨河揉了揉自己脑门,说道:“行了,你先勘测,未来建筑,也尽量如本官所设。”
他拿出几副图纸,说道:“运河集这边,需建土台,最好北面与西面高,东面与南面低,有利排水……钟吾寨乃防贼要地,最好建在山上台上,该地寨墙……”
廉方正看着图纸,越看越入神,他虽说对军事不是很了解,但也看得出,这种军寨设计比当初睢宁城下的矮墙壕沟防线更进一层,就算对手有凶猛的火炮,只要军士敢战,一样固若金汤。
他有些佩服的看了杨河一眼,喃喃道:“这种军寨,似乎在哪见过……”
……
瘟神似的送走廉方正,杨河一杯茶还没有喝完,陈仇敖来禀报:“军器局的王书办来了。”
杨河道:“哦。”
他沉思了一会,说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军器局的攒典王奉戴了大帽,穿了琥珀衫进来,当日在新安庄时,杨河拜请他每五日抄一份邸报送到庄里去,每月给他一两五钱的抄写费。
就算杨河以后任睢宁练总,现在任邳州练总,会有衙门公人抄送邸报,杨河请他的邸报抄写都没有停。对杨河来说,位置越高,朋友越少,王奉算是一个难得谈得来的朋友。
看到杨河,王奉作了揖,笑道:“大人,学生送邸报来了。”
他从油包中取出邸报,杨河让邓门子看茶,笑道:“不知近来有什么好消息。”
他展开邸报看了一会,就是一叹,邸报上尽是张献忠、革左等人攻城略地的坏消息,也因此崇祯皇帝正式下诏,逮捕安庐巡抚郑二阳,凤阳总督高光斗,起马士英为兵部左侍郎,兼佥都御史,提督凤阳军务事。
看杨河神情,王奉也是叹息:“这大明怎么了,似乎就这两年间,贼势嚣嚣,势大如此,自高皇帝登位三百年,我朝国运还在么?”
杨河看着外面细雨,喃喃道:“国运?大厦将倾啊,介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王奉从未见过杨河这种神情,他一惊,说道:“不至于吧?”
杨河仍看着外间,沉声道:“国势不可挽,所以我们要杀开一条血路,为自己,也为部下与亲人!”
他神情冷肃,带着无比的果断与坚决,看他样子,王奉似乎明白什么,一些话就不必说了。
只是叹道:“唉,又要死人了,到处都在流血啊。”
杨河道:“死人?以后死的人会更多,鲜血将流满大地,尸骨铺满山河。”
他幽幽说着,语声凄冷,便若那寒风呼啸而过,陈仇敖等人都是一惊看来。
王奉告别时,杨河送他到廊下,对他说道:“王兄,我知你人情难为,然事情可一不可二,若有下次,我二人是敌非友。”
王奉歉然,对杨河深施一礼,他出了练总府邸,扈兴业等人从附近一家茶馆出来,急声问道:“王书办,如何了,杨大人收了礼单了吗?他怎么说?”
王奉摸了摸怀中,那礼单他根本拿不出去,他也开不了口,碍于大使南臣的情面,他走这一趟,但也就如此了。
他缓缓将礼单送回,扈兴业等人不由明白,皆是脸色难看。
不过扈兴业强笑着,仍送来一个礼盒,说道:“这是些许谢仪,望王书办笑纳。”
一个长随将礼盒打开,里面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王奉心动,终是一叹:“无功不受禄。”
他看向扈兴业等人:“诸位,离开吧,都离开邳州,离杨大人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大步而去,离扈兴业等人越来越远,不知为何,心下一松。
扈兴业等人站在原地,个个脸色难看之极。
……
六月十六日,城西,观澜坊,广惠街。
今日又是烈日如火,但在这“翠水台”茶楼内却是清凉惬意,楼高三层,池塘花树,附近就是留侯庙与继善桥,站在三楼上,可以很清楚的眺望对岸的半戈山。
这是一家清茶馆,只喝茶,不若书茶馆、酒茶馆、花茶坊那样喧扰。
杨河静静坐着,看着对面的工部都水分司主事齐尚贤大人优雅的展示着茶艺,茶楼幽静高雅,博古幽思的湘妃竹椅子,漆木的家具儿,处处都是典雅的苏式韵味。
昆曲,江南园林,此时便是士大夫趋之若鹜风尚。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齐尚贤大人看了杨河一眼,矜持的道,“杨大人,请。”
杨河端起吓煞人香,缓缓喝了一口。
齐尚贤大人也是轻啜一口,放下茶盏叹道:“做官不易啊,每日案牍劳形,想轻静一会都难。”
杨河笑了笑:“齐大人很忙么?”
齐尚贤叹道:“案牍劳形啊,每日分身乏术,只是本官受总河与工部之命,考核、稽查、节制沿河官吏挑浚运道,督修闸坝,重责在身,却不敢懈怠。”
他口中说着,隐隐有得意之色。
他又叹:“毕竟岁月蹉跎,十数年过去,也不年轻了,总想偷个懒。”
他看向杨河:“这里本官倒羡慕杨大人,年华正茂,大有为之身。每每看到杨大人,便若看到当年的自己啊。”
杨河说道:“哦?看到下官的身影?”
齐尚贤大人点头,似乎陷入追思:“回想当年,本官甲榜登科,何等意气风发,那时想的就是上报圣君,下安黎民。本官那时的性情,比杨大人还要刚烈哩。”
杨河道:“现在不刚烈了么?”
齐尚贤顿了顿,有些不悦,随后笑了笑:“官场这事啊,最终百炼刚会化为绕指柔,和光同尘,一团和气。”
他看向杨河,眉弓浮起煞气:“便如本官,当年也想做一些事,只是这大明啊,积习太久了。你想做事,知道别人会怎样对付你么?他们甚至不用出面,只需发动刁民作乱,上官不悦,你做的好事也变成坏事。再御史弹劾,依大明循例,官员被弹劾,均需自动停职,等待稽查。你一被弹劾,就是群起而攻之,墙倒众人推啊。”
“杨大人,果然如此,你的官运就到头了!”
杨河淡淡道:“我很稀罕这个官么,弹劾我会怕么?”
齐尚贤目光一凝,笑道:“年轻人总是气盛,只是你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对你有援引之恩的苏公,对你寄于厚望的史相公吧?”
他叹道:“特别苏公,一二年就致仕了,你想他致仕前不得清静么?”
杨河目光冷了下来,他看着齐尚贤道:“齐大人唤下官来,说的便是这事?直言来意吧!”
齐尚贤看着杨河,居高临下道:“杨大人,千里为官只为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和光同尘,一团和气的好。”
杨河猛的站起来:“齐大人是为那些青皮混混作说客?这邳州泼皮好大的势力,竟能请动五品京官来游说!只是敢问齐大人,你是大明朝的官,还是那些青皮混混的官?”
齐尚贤也放下脸来,冷冷道:“当年朱纨言:‘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最难!’年轻人,毕竟急躁了些,不知官场深浅,只有碰壁了,粉身碎骨了,才知道后悔。杨河,本官劝你一句,萧规曹随罢,这邳州城,你翻不了天,这大明朝,你也切莫独行。”
杨河冷笑:“好一个萧规曹随,萧是谁?规是什么?随你齐大人趋炎附势、结党营私,与小人沉瀣一气?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至于粉身碎骨,我杨河死人堆里爬出来,还真不怕粉身碎骨!”
他看着齐尚贤,失望摇头:“齐大人,你的圣贤书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样的货色也来劝诫干涉本官?我只想问一句,你脸比屁股大?”
他眼神冰冷的看了齐尚贤一眼,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门外的陈仇敖等人冷冷看了看齐尚贤,也是跟上。
齐尚贤站在原地,他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恨恨道:“竖子安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