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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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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别

    国公爷辞官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朝野。

    实在石老爷还称不上太老, 虽然时常七病八痛的,总是喝两贴药就熬过去了——这样来得快又去得快的病症, 简直闻所未闻。

    有些人难免猜测是否石老爷是在故意示弱, 石家势大,若还狂得跟什么似的,难免引来皇帝猜疑。石老爷便做出一副久病缠身模样, 指望皇帝看在甥舅情分上, 能怜恤他些。

    这戏码玩了也有百八十回了,屡试不爽, 但, 这回石老爷可是认认真真地辞官, 且并非私下递的折子, 而是拜托御史台转达——这要是做戏, 未免也太凶险了些, 谁能保证御史台递上去的奏折不会多几条弹劾的罪证?

    若说是因为纪淑妃生了孩子才急流勇退,似乎也不应该,到底只是个皇子, 能否立太子还是两说呢, 怎见得石家就必败无疑?

    直到石德妃奉旨携郡王前往封地的消息传来, 众人才恍然大悟:唔, 原来如此。

    楚珩捏着那封字字血汗的批文, 向纪雨宁轻哂道:“你怎么看?”

    虽然舅舅这回言辞恳切,仿佛再不同意就得去上吊似的, 楚珩仍觉得对方在作秀——这头老狐狸实不该如此。

    只怕又是留有后手, 待辞官之后, 便要发动士林攻讦,说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类, 迫使他重新将舅舅迎回朝中。

    纪雨宁不爱掺和朝政之事,她对石家也没多大仇恨,根本她也不觉得石老爷会笨到这份上,贸贸然对她肚子下手。

    但,纵使主意是石夫人自个儿定的,石老爷作为枕边人,没有及时发觉妻子这等龌龊心思,也有失察之过。

    所以纪雨宁亦懒得帮他说好话,只淡淡道:“陛下掌权多年,自个儿决定就是了,至于那些言官的意见,爱听则听,不爱听就随他们去。”

    从没听说笔杆子还能杀人的,纵使骂得唾沫横飞,可能伤着皇帝分毫?给点颜色真就开染坊了,大不了换一拨新血就是。

    楚珩笑道:“你倒和朕想得一样。”

    于是叫来郭胜颁布口谕,“舅父风烛残年,病痛加身,每日还强撑着上朝,朕看在眼中,心如刀割,实在不忍,今特奉皇太后慈谕,准其返乡归老,勿再以朝政为念,以免朕之悬心矣。”

    这封看似牵挂实则包含讥诮的圣旨,纪雨宁觉得石老爷看了定会气得半死。皇帝这出顺坡下驴还真是高招,未免舅舅变卦,连继任者的名单都拟好了,叫石老爷回都回不来。

    纪雨宁看着眼前笑面虎似的皇帝,深沉地夸了一句,“陛下圣明。”

    石老爷接到圣旨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颤巍巍地谢了恩,无论如何,皇帝还保留了石家的爵位,这在他看来已是万幸——也可能因着太后的面子,

    经历这出,石家必然元气大伤,要恢复往日的辉煌,不晓得多少工夫。

    石老爷望着眼前子女,深深叹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石家还有起复之时,你们也不可就此灰心。”

    石景煜和石景秀都没说话,唯独石景业低低应了声,“儿子受教。”

    他毕竟是长子,虽然庸碌,也欠缺才干,这个家还得靠他撑起来。至于次子,石老爷实在已不抱希望,如今局面,做个风流纨绔都嫌勉强,但愿他学着自立些罢。

    石景兰得知父亲官职罢免,惊得连夜从宫中赶回,更令她错愕的是府里一片缟素,连匾额上都多了几朵白绢花。

    能令阖府震动,除了……石景兰忍住心内酸楚,牙关颤颤的道:“爹,娘她是否……”

    石老爷此刻却没有安慰女儿的心情,只认真告诫她,“景兰,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你娘她既已知错,咱们只能让她在九泉之下安息,听爹一句劝,别深究了好么?”

    石景兰的身躯像钉在地上,唯独晃动的衣袖泄露她心中情绪,她何尝不知母亲是罪有应得,但,家中接连遭逢变故,试问她怎么能安心接受?

    忍了又忍,石景兰努力将眼泪憋回到眶中去,哑声道:“爹,陛下让我带楚沛去并州,您可听说了?”

    石老爷很平静,“这是好事,如今纪淑妃锋芒毕露,你留在宫里,难免与其相争,也容易让陛下与太后猜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反而安全得多。”

    石景兰痛苦地道:“可是爹,并州是个不毛之地……”

    石老爷端正脸色,“正因如此,才更不应气馁,若连这点磨难都经受不住,你还怎么做石家的女儿?”

    如今瞧来,还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石老爷却只顾自己奔波,家人们却纵得软弱驽钝。若他早发觉妻子的不驯,也不至酿成今日之祸;若儿女们能学得更坚韧刚强些,也不至于惶惶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便吓蔫了。

    不过顷刻之间,石老爷已有了决定,“我陪你去并州。”

    本来想让景兰跟纪雨宁争一争皇后之位,如今瞧来是不成了,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楚沛身上——哪怕藩王也分三六九等的,若能将楚沛调—教成个人才,在并州发展壮大,未尝没有一争之力。再不济,也多条退路,总好过跟现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

    楚忻得知弟弟要跟石景兰去往并州,整个人都安静许多。

    纪雨宁见她每日趴在桌上练字,也不出去活动,便知她因为什么,“想是舍不得你弟弟?”

    楚忻轻轻摇头,“我觉得他该去并州。”

    虽然才刚刚启蒙,楚忻却继承了先父的聪明,天生就有种政治敏锐。她觉得楚沛留在宫里不是个好去处,一来皇祖母太过溺爱,把他养得比女孩儿还娇气,丁点儿苦都吃不得,这样子如何兴复王府?

    且如今纪雨宁有了皇子,那可是叔叔的亲生骨肉,再留个侄儿在府中,难免有阋墙之祸,也让言官起口舌之争;而且楚沛亦是个心眼窄爱吃醋的,万一看小弟弟不顺眼,楚忻可不敢保证皇叔会像自己一样包容他。

    纪雨宁很惊讶她能想到这些关窍,倒是刮目相看,“都是谁教你的?”

    小姑娘娇憨一笑:“以前皇叔和诸位大臣议事,我常躲在帐子后面偷听。”

    虽然是囫囵吞枣照猫画虎,可这份领悟力已经很了不得了,纪雨宁原打算照一般的闺秀那样教她些琴棋礼乐,如今觉着,还是继续读书为宜。

    但楚忻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尽管分得清利害,情感上难免有些不舍,她巴巴地抬头,“娘娘,您不能教我怎么刺绣啊?”

    她想做一个香囊送给楚沛,听说并州那儿尽是沼泽湿地,蚊虫颇多,楚沛天生体热好出汗,顶易遭蚊子叮咬的。

    纪雨宁笑道:“这有何难,玉珠儿,把我匣中的丝线拿来。”

    但因为她尚在坐月子,玉珠儿说什么也不许她拿针动线,宁可自己来教。

    结果就成了一个半吊子教另一个半吊子,亏楚忻还听得聚精会神,结果最后成品出来,两人俱是大眼瞪小眼——上头的针脚歪歪扭扭似蜈蚣,有几处线头还脱落了,属于白扔在地都不会有人捡的那种。

    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另做,楚忻还是抱着礼物送行。因姐弟俩骤然分离,气氛倒比以往和平,且楚沛脸上仍是一副骄骄之气,原来他根本不觉得并州是个苦地方,且石景兰给他描述的场景奢华无比,还说到那里再没有先生盯着,想怎么玩闹就怎么玩闹好了。

    楚忻认真打量了弟弟两眼,发现他还和从前一样蠢,这种鬼话都信,但,或许对他倒是好事吧——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楚忻蓦然想起先生念过的那句诗。

    她轻轻将荷包塞到楚沛怀中,“喏,送给你。”

    楚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什么东西?一股怪味。”

    可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大约想着姐弟一场,最后一遭见面,怎么也得顾着点面子情。

    楚忻知道他不会用的,兴许等过两日便会弄丢了,但,只要尽到自己的心意便好。

    从前她一直希望楚沛日后出人头地,方不负爹爹和娘亲临终所托,但,或许不必寄望于旁人,她自己也能办到——想到纪雨宁一如既往的鼓励,楚忻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

    临走之前,石景兰循例往各处辞别,尽管皇帝和太后皆没有见她,一个是不肯,另一个则是不忍。

    在承乾宫外徘徊良久,石景兰还是叩响那扇刷了朱漆的大门,红艳艳的一片,倒让她想起家中满地素白,喜乐哀愁,如此而已。

    纪雨宁秉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并没将她拒之门外,尽管平常有些罅隙,可人都要走了,总得准她进来话个别,慰问慰问才是。

    看到纪雨宁的好气色,石景兰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此刻多么憔悴,哪怕不用照镜子,她也知晓自己难看得像一株枯草,纪雨宁则是春来盛放的牡丹花。

    她几乎下意识就想落荒而逃,好容易才忍下了,强笑道:“妹妹生完孩子,风韵倒更胜从前了,难怪陛下对你爱不释手。”

    纪雨宁淡淡道:“承姐姐美意,我自不敢辜负陛下厚爱。”

    永远如此,这女人大概是不知羞的,可谁叫皇帝宠爱她?她再怎么跋扈轻狂,旁人也只觉得她实话实说。

    石景兰就做不到这般自信,打从皇子降生,石家出事,她更失去与纪雨宁角逐的资本。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一股难言的怨愤充塞了心胸,石景兰蓦地说道:“妹妹就不好奇我是否承恩过么?”

    纪雨宁甫一入宫便享专房之宠,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介意这个的,就算皇帝平时表现得再疏远,可在纪雨宁进来之前,她明面上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宠妃,太多的机会,谁能保证两人没发生点什么?

    石景兰决定好好对她讲述一番自己曾享有过的恩宠,哪怕她仍是完璧,纪雨宁毕竟不知情。

    而不管她爱不爱听,只消留下丁点疑影儿,便足以让纪雨宁跟皇帝的感情产生裂痕——石家因她而分崩离析,石景兰自然想小小地报复回去。

    然而纪雨宁却并不按她划出的道走,还未等石景兰开始那个香艳动人的酒醉故事,纪雨宁已干脆打断她,“你这样言之凿凿,我看不如调来敬事房的记档,也好叫人信服,你说是不是?”

    石景兰忽然变得窘迫,哪晓得纪雨宁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只好改口,“那日酒后情切,并未记档。”

    纪雨宁笑道:“那也好办,只消请稳婆过来验身便知,正好她们都在。”

    因怕月子里出状况,皇帝将人强留在承乾宫里,以备随时传召,什么事能瞒得了这些人精的双目?

    看着纪雨宁了然于胸的神色,石景兰发觉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