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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的那天,最先闯入仙都灵台的人其实不是乌行雪,而是乱线上的那位灵王。
花信始终记得那一天,仙使慌忙来报说:“有人擅闯仙都!”
花信一愣:“何人?”
仙都从来不是寻常人能乱闯的,通往仙都的太因通天塔也绝非常人能登。“擅闯仙都”这种事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
所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震惊了灵台。
仙使答道:“不知。那人连样貌都不曾显露,始终戴着一张面具。”
花信:“面具?”
“银色镂着花纹!”
花信心下猛地一惊,低声念了一句:“怎么是他……”
其他人却茫然道:“谁?那是何人?仙首认识?!”
当年乌行雪沦为邪魔后,灵王的存在便被灵台天道抹杀了。照理来说,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该记得那位常戴面具、转着一柄剑的神仙。
但花信却占了些许特殊——
他为了照看邪阵,分了一点灵魄守在封家那条乱线上,那部分灵魄不受现世的抹杀影响。所以,他不论经受什么抹杀都抹不完全。
他对灵王始终留有一些印象。
仙都众人看到擅闯者认不出来,花信却不同,他一听那面具就知道来者是灵王,而且是乱线上的灵王。
因为现世的那位,已经是众人皆知的魔头了。
可乱线上的灵王为何会出现在现世?
花信:“那人可曾说什么?”
仙使道:“有!”
仙使用一种极茫然又极慌张的语气说:“他一进仙都就叹了口气,说得罪了。”
“得罪?”花信眉目一凛,“冲谁说的?”
仙使道:“……所有人。”
花信腾然起身。
他绝非愚笨之人,万事一点就通,这次也不例外。
因为天道曾经有意无意的默许和推波助澜,他知晓灵王的秘密,知道灵王每每接了天诏,究竟是在做什么事。
如此一串,他便明白这位灵王为何而来了——
那位灵王将现世当成了乱线,要一举清理殆尽。
花信当即拔剑而出,自灵台之巅疾扫而下!
灵台十二峰的镇守仙人紧跟其后。
当年假借神木之力的时候,明无仙首就曾料想过,迟早有一天,他同灵王之间会有交手。
他以为会是因为神木,却从未想过今日这种情形。
他更没有想过,平日无事时好开玩笑、形如春风的灵王,在斩线之时居然悍厉至此。每一招都是杀招,每一招都带着荡平山海的威压之力。
或许是因为斩线时,越是优柔犹豫,被清理的人越是痛苦吧。
但那种悍厉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可怕。
因为深不见底。
一人对上他,他便是一人之力。十人对上他,他便是十人之力。
灵台众仙在那位灵王面前,居然讨不到一点上风。惶恐和震惊瞬间蔓延开来,有人叫喊了一句:“为何没有传书急召回在外的那些人?!”
就是在那一刻,花信猝然一惊!
他罕见地感觉有冰冷寒意兜头而下——
确实,仙都动荡至此,灵台天道却全无反应。
就好像……
一切又是默许。
倘若再深想一步——灵王斩线,也是因为接了天诏。
至此,花信终于明白天道曾经的重重默许,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他借别人的手利用神木,天道又何尝不是在借他的手开乱线?!如今,天道又促使乱线的灵王来斩现世,分明是想彻底清除掉现世。
它不想要这个现世了,它想将乱线扶成真。
可为何……灵台天道不要这个现世了?!
花信在想。
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又有一个人闯了上来。
那是一个魔头,叫做乌行雪。
那是众仙从未见过的、最动荡也最混乱的仙都——
乱线的灵王要斩断现世,现世的乌行雪悍然去拦,与此同时,直捣天道灵台。
花信欲出招挡下,情急中厉喝一句:“灵王不可——”
乌行雪当时凛然抬眸:“你叫我什么?”
天道既然要抹杀一个人,就绝不该有谁记得他。除非因为某种缘由,抹杀不净。
对方何其灵慧,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神木……”
花信的反应证实一切。
他听到灵王冷然道:“自从见到另一个灵王留下的痕迹我就始终在想,为何如此。是哪路神仙牵扯其中,才会使得乱线之上居然有仙都、有灵王。居然是你!”
他还听到灵王说:“我见过太多人执着其中,祸人祸己,从未料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花信并无辩解之意,只以长招相抗。
招式相撞之下,掀起的风如通天彻地的寒刃,从灵台十二峰一路拖行劈斩而上。高悬的山崖被劈开巨大的裂口,碎石飞崩!
他看得出乌行雪要做什么。
同样是明白天道的意图,他拦的是那位来斩线的灵王,而乌行雪却想直接毁掉灵台天道。
可是这怎么可能!
花信被招式撞得神灵巨震,面上却依然沉稳不动,哑声拦道:“你……今日必败。”
“为何。”
“那是天道。”花信道。
他太明白了。
他作为灵台仙首,替众仙承接天诏数百年,见了太多。
天道无形无状,却总有办法将人引到它要引的路上去。它永远能让人堪堪错过,永远能让人只差一步,让人万般苦痛又万般无力之下,最终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他经受过,比谁都清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无违背,只借着天道的默许,去做想做的事。
哪怕到了今日,天道想要斩掉现世,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或将成为泡影,他也不会去动灵台天道。
因为知道不可能,知道必败无疑。
他挡在灵台之巅,在厉风之下对乌行雪说:“天道欲行之事无人能拦——”
“它能将一切掐得分毫不差,让你在最糟的状态下,迎最强的对手,又刚好孤立无援。”
“它有万般办法让你救不到想救的人,也有万般办法将帮你的人拦下。”
……
那一刻,花信不知自己是在告诫对方,还是借着那些,同自己说话。
他顿了一下,对乌行雪道:“灵王还没意识到么?否则,这偌大的仙都,唯一有可能同你一起与天道相抗的那位,为何此时刚好不在。”
他看见乌行雪刹然抬眸。
“灵王由仙入魔,经受如此之多,应当比我更清楚。”
“天道就是如此。”
“他能让天宿赶不回来一次,就永远有办法让他赶不回来第二次。”
这句话音落下的时刻,仿佛在印证花信所说,一切都分毫不差——
那一瞬,灵王的斩杀之招正带着叹息,赫然而来。众仙几乎同时调转矛头,法器直指杀上灵台的人,而花信手里明灯一划,长剑裹着冲天火光。
冥冥之中,混乱和动荡在顷刻间变成了极为清晰的两方——所有人对乌行雪。
那就是天道所要的。
尽管几方目的不一,却总能在某个时机下,成为天道所需要的。
就在寒芒直逼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金光横贯而来!
穿过仙都三万白玉阶和十二座灵台高崖,破开万钧罡风,直砸乌行雪身前。
那是一柄寒剑,斜楔入地之时,无数剑影乍然而开,环于乌行雪身侧,将其笼罩于剑意之中。
于是,无数招式在那一刻于那剑意相撞,剑芒几乎照彻整个仙都。
在那什么都看不见的白芒之下,花信听见天宿冷冷的嗓音穿风而来:“谁说我必然赶不回来。”
那一瞬,数百年根深蒂固的认知动摇了一分。
花信几乎要相信,天道也有拦挡不住的时候,也会有漏算的天机。
但只是那一瞬而已。
因为仙都那一场动荡和混战的结果,或许有偏差,却依然算是如天道所愿。
那是仙都自始以来最悲烈的一幕——仙都分崩离析,众仙于一瞬殆尽。
花信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天宿命招所带的金色王莲在垮塌的仙都上轰然绽开。只是不知那王莲金影里,谁生谁死。
直到数月之后,他借由封薛礼的身躯重新睁眼,才知晓现世还在,没被完全斩除,但世上已经没有仙都了。
天宿萧复暄据传身死,而魔头乌行则被钉进了苍琅北域里。剩下的传言纷纷芸芸。
但花信没有被那些传言迷了眼,他有一部分灵魄守在乱线上,两边都看着,所以知道的比众人多得多。
他知道灵台天道已经转到了乱线上,如此下去,终有一日,它要将这现世清斩干净。
可是不行……
因为他知道乱线皆为虚影,他和他想救之人还在现世,倘若现世被斩,他所做的就成了虚无。
他得想办法让天道重新以现世为主。
于是花信又捡起了当初没来得及想的那个问题:灵台天道为何不要这个现世了?
那时候的花信只能想到一个缘由——
现世的神木自从乌行雪堕魔之后,就无人再能找见了。而乱世的神木还能在天道的默许之下为人所用。
他依然觉得天道无可阻拦,但或许能用别的方式,让天道“改变主意”。
既然它放弃现世的缘由是神木不再,那就让神木重新“活”过来,重新能够为人所用。
于是自那之后,花信借着封薛礼的躯壳一直在做这一件事——让神木重现于世。
不知不觉深困其中,至今整整二十五年。
直到此刻,明无花信在乱线的大悲谷中,散如飞尘的灵识经受着天宿诘问。他残余的最后一点意识透过渐歇的诘问剑影,看着乌行雪和萧复暄,忽然觉得……或许他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天道放弃现世的缘由并不仅仅因为一株神木,而是因为现世有它所不能驱使的人。
或许他弄反了……
从来都不是灵王或天宿在抵抗天道,而是天道在抵抗它不能驱使的人,所以它永远先动一步。
那并非全然的压制,而是一种隐匿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