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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二章 藤萝
相比秦王府的愁云惨雾,平安胡同的小宅子倒是一片和乐。
因为人多,席面摆在新近培植的藤萝花架之下。傅氏一家人心性疏阔都喜欢侍弄花草,所以无论搬到哪里都是生机勃勃的一片。紫藤是民众极爱种植的长寿树种,成年的植株茎蔓蜿延屈曲开花繁多,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自古以来文人皆爱以其咏诗作画。
藤萝三月现蕾四月盛开,每轴都有成串的蝶形花。刚搬进来时,花匠在傅百善的指挥下在庭院中用老藤攀绕棚架,或是攀绕枯木,远远望去就有枯木逢生之意。此时虽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但是绿莹莹的一大片枝叶倒也极惹人喜爱。
大房的傅念祖人逢喜事精神爽,站起身朝裴青大大地作了一个揖道:“此番若非妹夫有所作为,赶在殿试前肃清了科场的秩序,将那些宵小之徒绳之以法,不然还不知有多少有志学子被耽误。我能重新跃入二甲,全靠妹夫的秉公执法!”
穿了一身红绫绣五彩串枝莲花纹褙子,显得气色越发好的傅百善闻言哈哈大笑:“大哥哥千万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郎舅怎么着了呢!你也不要谢他,你从三甲第五名跃入二甲第一百一十四名,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负手站在一边的裴青自然是妇唱夫随,连连点头称许。
傅念祖面红如赤大感羞赧,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说得果然没错,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利落。科场舞弊案出了之后,他才隐约听闻妹夫险些受他的连累受人攻讦。若非提前做了些布置,朝堂这场较量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呐呐道:“我的资质本就平庸,这回能够名列二甲实乃侥幸。所以我还是要谢的,只是不知妹夫喜欢什么?前些日子无事在琉璃厂闲逛,得了一块成色不错的青田石。我只懂这些,就费了工夫雕刻成把件,希望妹夫不要嫌弃!”
傅念祖到京城后受二房一家的照顾,又受妹夫的暗地提携指点,如今才能风光返回乡里,心里一直就想做些什么好好感谢一下。叔父傅满仓喜欢下田种植蔬果,他就跟前扭后地抗锄拿锹。妹夫是个正经武将,他寻摸好久还是决定雕一个物件,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个。
这块青田石虽然不名贵,但是显见是费了大心思的。黑白分明的石头上巧妙雕琢了一只黑色的天牛伏在乳白色的冬瓜上面,天牛色泽青黑冬瓜雪白细腻,一眼望去宛若天成。雕工算不上精致,难得的是这份巧思。
傅百善见了啧啧赞叹,心想这位大堂哥读书只能算一般,对于刻章篆刻之类的事务倒是另有天分。左右传看一遍后,她便将这块把件摆在屋角的红木多宝格上的醒目位置。傅念祖见妹妹妹夫两口子脸上的欢喜毫不作假,心里更生欢喜,觉得这才是骨肉至亲的作派。
菜式都是厨子的拿手活,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得高高兴兴。
吃饱喝足之后,男人们在一处继续喝酒。宋知春瞅了空拉着女儿在一边悄悄问道:“这几天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淘气不?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莫害羞,有孩子的人口味大变,又经不得饿实在是太过正常。我又寻了个做广式点心的厨娘,看哪天方便了悄悄给你送过来。放心银子从我这里出,保管不会让别人乱嚼舌头。”
这话却是有由来的,若不是见机快,裴青这回险些被人拿住短处。要是依宋知春的本性来说,当官当得时时小心,那还不如不当。可是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是要有一个撑得起来的人物。既然这样,凡事就要思虑周祥不能给女婿添麻烦。
傅百善拉着娘亲的手宽慰道:“哪里就至于如此小心,不过是一两个厨子,他一个四品指挥使养不起,我一个四品乡君还是养得起的。那些御史为着博取一个清廉的名声,虽然逮着人就咬,可是毕竟还是要长久住在京城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宋知春见女儿心中有数就放下心来,就谈及另一件事,“你爹在郊外花大价钱买了个带温泉眼的小农庄,又特地建了暖棚,说你一年四季的蔬菜他都给包了。我开始还嫌他乱花,后来一想这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冬天贼冷啥都不长,那青菜卖得比肉都贵!”
傅百善心头软软的,撒娇一般依偎过去道:“娘待我比弟弟们要好,小五前一向还嘟囔,说我搬到哪里爹娘就跟着搬到哪里,再没见过比你们更痛女儿的夫妻了。跟我比起来,他们两兄弟好像是从地里捡回来的一般!”
宋知春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其实每回搬家我都不舍得,每回都下决心不搬了。可是细细一想,你两个弟弟自小就是待不住的性子,小五要跟吴老太医诊遍世间杂症,小六立志考中进士后就要游历天下。”
说起两个儿子,宋知春连连摇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们性子活络就没个定数,我也想通了,男儿志在四方在一个地方是待不住的。加上你嫁了人,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老家伙整天面对面地瞪眼睛。你爹昨天才取笑来着,说照这个架势兴许日后我们俩还要女儿女婿来养老呢!”
她当玩笑一般说出来,傅百善却是眼睛一亮认真道:“难得弟弟们都有喜欢的事做,也没什么不好!女儿也是儿,我来养爹娘的老也没什么!再说裴大哥从小就是孤身一人,曾说你们只要愿意不嫌烦,搬过来一起住都行,相互间还有个照应!”
宋知春本就是万事由心的爽快性子,听了果然大为心动。默默合计了一会儿方道:“本来没这个礼数,哪里有丈人丈母娘到女婿家长住的道理?只是你跟裴青都是初初为人父母,屋子里几个丫头又是少不更事的,我如何放得了心。等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再来跟你回话。”
傅家二房向来是宋知春当家,只要她发话傅满仓没有不应的。
傅百善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半,心头更是欢喜不已。她刚有身孕,说实在话还是有些慌乱。虽说娘家在锣鼓巷胡同隔得近,抬脚就能走个来回,但若是家中有娘亲亲自坐镇,无异于给她吃了个定心丸。
她喜滋滋地把一碟果馅酥皮面饼,一碟酥油泡螺端了过来道:“娘吃吃这个,是才出来的苏式点心,只在素芳园里有卖的。如今我一天到晚没事,就叫厨子把这个试了出来。虽说跟店里的手艺还不如,却也有六七分相似了。”
宋知春有些好笑,见女儿一脸的兴致勃勃,连眉梢眼底都是喜意,还有心思琢磨吃食,想见是过得顺心如意。便不由悄声笑道:“如今走到哪里都有夸赞裴女婿的,那些复又上榜的新科进士高兴之余恨不能把他供起来,听说将东城兵马司的石狮子上都披了红挂了彩!”
傅百善抬头看了一眼藤罗架下正撸着袖子与小五猜拳顽笑的丈夫,微微抿嘴一笑道:“他说看到那些人费尽十年光阴,却被别人阴诡使计占了先锋,觉得能为他们做一件事也是值得称许的一件事!只是喜了一些人便恶了一些人,他为皇帝办差挡了别人的财路,怕是也要落些埋怨!”
三月的春风吹得人熏熏然,宋知春便惬意地微眯了眼,“纵然落些埋怨也是值得的,这是给后人们积攒阴德。以往我教你万事不能憋屈了自个,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几十年,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说到这里,宋知春幽幽然由衷感叹,“说起识人一途,还是你爹看得比我准些。当年你及笄前,青州常知县家的公子常柏和裴青同时来求娶。我觉得常柏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便先满意了三分,若非他有个心大的表妹,还真动了结亲的心思。只是你爹说常知县夫妻急功近利不好相与,这样的父母教育出来的孩子只怕品性有瑕。”
酥油泡螺入口即化,宋知春吃得满意至极,“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表明你爹眼光好,裴青话少却有担当。我往时之所以不待见他,也是因为他太过稳沉显得城府极深,又顾及杂七杂八的行事时瞻头顾尾不利落。我性子急,尤其看不得这样的人,所以惯来对他没甚好脸色。”
说起往事宋知春唏嘘不已,“你出走海上没几天,他得知消息后从马上摔了下来。却拖着一身伤痛跪在咱家门前苦求,那时我才知他些许真心。其实人生苦短,只要他今后把你放在心上万事以你为重,我对他再无二话!”
花架那边男人们喝酒喝得不亦乐乎,母女二人在这厢喁喁私语。
宋知春见这酥油泡螺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看着趣致可爱。暗暗摇头叹气道:“常柏行事如墙头草一般见风使舵,又兼心性凉薄,哪里是堪匹配的良人?大房的兰香吊死在他面前时,他却只知是护着徐玉芝逃避。当时看着那副场面,说句不应该的话,我是阵阵后怕阵阵庆幸,还好与你成亲的是裴青!”
此次春闱案常柏涉事颇深,靠了出卖惜薪司太监徐琨最后全身而退,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会那么好过。傅百善曾经听裴青提过,四十余人只有他一个无罪,只怕消息传出后立刻就会被当成靶子,这样的人生活着只怕比死更难受吧!
这么些年,裴青一贯的性子是只会做不会说。
傅百善虽知事情大致的经过,却都不及自家娘亲说得详细。听了之后不免泪盈于睫,又怕娘亲看了笑话,忙拿袖子悄悄掩了,复捉了一只泡螺在手里慢慢地吃。那螺儿是用乳酪与蔗糖霜和在一起,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始成为带骨鲍螺。味道鲜美入口消融,却生生让她品出一股沁入骨子里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