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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礼部主事李焘谨奏:自入秋以来,再无瞻仰皇上龙颜。惟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祀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然臣闻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今为鳌山之乐,必纵饮,必耽声色。皓齿蛾眉,伐性之斧;甘脆肥脓,腐肠之药故陛下之症不在身,病在酒色财气也。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会;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臣今敢以四箴献,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惟陛下垂察。”
林晧然看着这份奏疏副本的内容,虽然看到了这个学生的文采和思维缜密,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道奏疏何止是要捅隆庆的菊花,甚至是要将隆庆的掩羞布都扯了下来,让隆庆前些年努力塑造的贤君形象转为笑柄。
由于隆庆继位后,并没有延续嘉靖的荒唐修道行为,加上大力整治地方官员的贪墨等行为,让天下百姓对这位新皇帝无疑是大大地改观。
只是如今,李焘却是着眼于隆庆的“酒、色、财、气”四大弱项,却是将隆庆贬得简直一文不值。
隆庆的好色早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事实,不然去年江南选秀女亦不会造成那么大的风波,致使很多百姓为了保护幼女而出现抢婿的风潮。
隆庆的贪财更不是什么秘密,屡次向户部索要钱银,所查抄的徐阶巨额家财早已经挥霍一空,最近又通过联合钱庄发行国债。
至于每晚畅饮的事情,这个事情其实已经解释清楚。毕竟隆庆如此贪图享乐,偏偏又是时常搞鳖山灯,说他不好饮酒定然没有人会相信。
关于隆庆没有容人之量,这的事情亦算是得到了证实,毕竟近年很多直谏的官员都被隆庆进行了贬谪。
当然,人没有完人,特别历朝历代的皇帝总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缺点,隆庆自然不可能例外。
林晧然看着李焘如此言辞犀利地贬低隆庆,亦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隆庆着实不能算是一个好皇帝。
引用后世著名历史学家孟森的话:上承嘉靖,下接万历,为亡国之酝酿而已。
隆庆虽然没有像嘉靖那般举国修道,亦没有想嘉靖那般躲在西苑修道二十多年,但却是以另一种形式在“渎职”。
纵使早前每日上早朝,但隆庆骨子里的那份无情和冷漠却是藏不住,根本没有主动参与政事的商讨和敲定,只是每日到那座龙椅干坐而已。
林晧然跟隆庆相识于裕王府,君臣关系亦是已经维持了四年之久,但隆庆从来都没有主动召见他商讨政事和关心灾区百姓的状况。
在隆庆的世界里,有后宫的女人,有户部大仓的银子,亦有太监弄来的稀奇玩儿,但惟独没有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
虽然隆庆恐怕没有李焘所说的那般不堪,但无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皇帝,却是遗传了嘉靖的自私无情。
林晧然默默地将手中的奏疏副本放下,眼睛复杂地打量着这个门生,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跟当年的海瑞颇为相似。
“师相,弟子此番确实是不吐不快,还请师相见谅!”李焘自知此事是在劫难逃,又是一本正经地道歉道。
林晧然亦是不好再责备这个直谏的弟子,便是进行告诫道:“此疏中之事不可再行外传!若是不然,你便是不忠,甚至是沽名钓誉之徒,为师亦是要以你为耻了!”
“弟子此次只是希望能劝谏皇上,疏中之事定不外传,还请师相放心!”李焘是打心底尊敬林晧然,当即便是点头道。
林晧然看到了李焘眼中的真诚,便是抬手示意李焘离开,隐隐间感到这个事情定然会掀起一场波澜。
虽然这份奏疏的内容远远没有治安疏“嘉靖,家家皆净”来得震耳发聩,但已然得到治安疏的两分火候,直指隆庆的四大命门。
哪怕隆庆的脾气再好,但终究是大明的皇帝,又怎么可能轻易咽下这一口气呢?
李焘走出兵部衙门后,由于担心东厂的番子来得太快,便马不停蹄地前往文渊阁。
因为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故而他其实还有另一位正牌的老师——内阁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在得知情况后,亦是愣了良久,显得吃惊地打量着李焘,却是没有想到这个门生竟然做出此等石破天惊的事情。
只是他跟林晧然那般,这都已经是木已成舟的事情,难道还能让人将李焘吊起来狠狠暴打一顿不成?
李焘的奏疏呈上了之后,便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后事,将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人,便在家里一直等着东厂的番子来抓他。
结果这一道奏疏宛如石沉大海般,根本没有半点动静,甚至这个事情似乎都是无人知晓一般。
李焘知道而今的司礼监文书房对官员的奏疏都是逐字逐句在查阅,由于自己的那道奏疏没有送到内阁,那么只可能是被隆庆“留中”了。
只是他心里谨记着林晧然的嘱咐,却是不好将这份奏疏的内容宣扬出去,故而每日都按时前往礼部衙门上下班。
眨眼间,都已经到了除夕之夜,他仍然是安然无恙。
在闲暇之余,他不由得好奇隆庆看到他那一份奏疏是何种反应,为何不派出番子将自己丢进诏狱,是不是已经听进了自己的劝谏?
事情回溯到上疏的那一天,司礼监文书房在看到李焘那份“大逆不道”的奏疏,第一时间就送到隆庆面前。
隆庆由于罢朝,每日都睡到太阳晒屁股,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服。那天上午的心情极好,他并不打算带上嫔妃游玩,而是想带着自己的大皇子前往西苑赏雪。
“主子,这尊玉美人给奴婢砍到一万两拿下了!”张福从宫外归来,却是呈上一尊儿童不宜的女玉雕像道。
在这个时代春宫画都十分缺乏的物件,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美人无疑是价值连城,更是一些男人视若珍宝的东西。
隆庆的眼睛微微一亮,显得小心翼翼地从精致的木盒取出那尊玉美人,看着这玉美人的风姿、神态以及胴体,口水不由得溢了出来。
张福看到隆庆这个反应,悬着的心终于好了下来,只要隆庆肯掏这一笔钱,那么自己便能拿到五千两的回扣。
只是人生便是如此,刚刚还兴奋地飘上云端,下一秒便有可能身处于泥潭之中。
隆庆看到冯保送过来的那份大逆不道的奏疏后,心里当即涌起了一股熊熊怒火,却是愤怒地将手中的奏疏狠狠地掷到地上。
本以为只要自己称病躺着,不再向户部衙门伸手要钱,那么他跟文官集团便能以这种默契的方式共存。
却是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竟然指责自己沾了“酒、色、财、气”,贬得自己可谓是一文不值。
若是现在手里有刀,他定要亲手将李焘宰了不可,自己苦心经营的明君形象竟然毁在这么一个小人物手里。
“主子,这这是怎么了?”张福看着隆庆如此大的反应,不由得关切地询问道。
隆庆感觉到自己要疯掉了,摔完奏疏仍旧不解恨,看到张里手里捧着的玉美人,便是拿起玉美人朝着地上狠狠地摔下来。
随着这一尊精美的玉雕着地,一个清脆的声音当即在殿中响了起来,地面上是四散的玉渣子。
这
张福看着这价值万两玉美人被隆庆砸得粉碎,不由得感到一阵肉痛,却是震惊地抬头望向满脸怒容的隆庆。
却不知是心疼被自己刚刚高价购得的美人玉雕,还是这口气直冲天灵盖,隆庆突然感受到头昏目眩,身体一阵发虚,额头冒出了冷血。
张福和旁边的冯保看到隆庆要倒下,却是抢先一步接住了隆庆,而后将浑身冰凉的隆庆送到床上。
事情的变故让人猝不及防,只是看到隆庆如此状况,亦是着急让小太监叫来了御医。
两名御医在仔仔细细地查看隆庆的症状,却是摸不清隆庆的病症所在,两人一合计,又是给隆庆开了一些滋补的药方。
陈太医的资质最老,便是进行叮嘱道:“皇上微阳初生,正欲遏欲养静,愿于官中澄心洗涤,进御有常!”
对于隆庆这只辛苦的小蜜蜂,虽然他没有亲眼所见,但却是大抵猜测到一些,故而劝隆庆减少性生活,再多开补品定然是有益无害。
正是如此,李焘在外面担忧着自己的前程之时,殊不知他的这一份奏疏直接致使隆庆病倒。
好在,隆庆跟上次一般。虽然出现着一些古怪的症状,但很快又是恢复过来,不过这一次的身体明显感到了不妥。
隆庆在恢复过来之时,想着李焘在奏疏中对他的评价,心里不由得又是生气起来,找来了那份奏疏。
张福方才已经看过奏疏的内容,却是认真地询问道:“主子,此事该如何处理呢?要不我带人将李焘抓起来,定然要让他生不如死!”
由于隆庆和文官集团的关系恶化,致使他们宦官的地位无形中提升,而一些抓捕官员的事情都落到他们东厂身上。
“若是抓李焘的话,那么自然要说明缘由,而这份奏疏的内容便要宣扬出去了!”隆庆虽然已经恨透李焘,但还是保持着理性地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当年自己父皇为何会压着海瑞的奏疏,实在是奏疏公布出来太过于丢人。
虽然这份奏疏没有治安疏那般言词犀利,但如果真要传到外面,自己这张脸着实是挂不住了。
酒、色、财、气,这简直就是指着自己是一个纨绔子弟,哪里还是那个被人称颂开太平盛世的明君了。
张福的眉头微微蹙起,便是困惑地询问道:“李焘如此胆大包天造谣于陛下,当真要饶恕他吗?”
站在旁边的冯保亦是投来好奇的目光,按说早些年隆庆或许还会息事宁人,但登基四年的隆庆恐怕没有这般大度才是。
“父皇当年都没有即刻逮捕海瑞,朕又岂能处置草率地处置李焘,还是先等等看吧!”隆庆并不想再生事端,便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道。
倒不是他不想处理李焘,而是这个事情一旦处理起来,那么奏疏的内容会第一时间公开,而他会成为全天下的笑饼。
现在最好的处置方式无疑是借用自己父皇的办法,先将这个事情拖上一拖,而后再决定要不要对李焘动手。
张福却是曲解了隆庆的意图,便是当即压低声音地询问道:“主儿,你你是怀疑此事背后有人指使?”
“内阁的五位阁臣都是治国良臣,却是不可能平白无故来招惹朕,想必此次是李焘想要邀名,好将来能够像海瑞那般连升几级,还能名动天下!”隆庆虽然对阴谋诡计不擅长,但还是有着自己的判断道。
张福的眉头蹙起,却是不解地道:“皇子,那你这是何意呢?”
“现在不是马上过年了吗?这份奏疏先扣着,等年后再说,到时朕再决定要不要收拾他!”隆庆已经平息了愤火,显得十分理智地维护自己的脸面道。
站在旁边的冯保淡淡地望了一眼隆庆,当即便猜到了隆庆的小九九,已然不是隆庆有容人之量,而是不想这份奏疏宣扬出去而让他这位皇帝无地自容。
其实亦是难怪,皇帝的最大软肋便是自己的声名,哪怕是晚期的嘉靖都已经不愿斩杀海瑞而留下骂名。
随着隆庆制定了方案,关于李焘的奏疏便被留中不发,这个朝堂重归于平静之中。
到了年初一当天,按例是隆庆跟百官共饮,但今年的隆庆一反常态,却是取消这个环节,甚至连续两年午门前的万岁鳌山灯亦不再举办。
隆庆五年的春节,紫禁城午门前显得分明的清静,似乎彰显着这一年将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