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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卧病在床的右布政使汤沐,此刻正喝着小酒,感慨道:“果真见血了,师爷料事如神!”
师爷给汤沐满上一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王总督选择霸道,那就肯定不会只做样子。吕、陈、查三家,必须有一家被拿来开刀。陈、查二氏皆为官宦世家,杀他们牵扯太大,那吕千户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汤沐好笑道:“何止啊,杀掉吕千户,杭州城里不知有多少官吏能松口气。”
“确实。”师爷点头道。
宾主二人正喝得起兴,突然有家仆递上信函。
汤沐读罢函件,啧啧赞叹:“这王总制好手段!”
师爷问道:“何事?”
汤沐说:“王总制邀请浙江三司主官,前去陈、查两家做个见证。这两家的银子,他暂时一分都没动,都封存起来派专人看着。三司主官去了以后,要帮忙清查抄家银两,签字画押之后挪用来修建港口。其实,也不能说抄家,穿住违制,罚银而已。”
“就是罚得有点多。”师爷笑道。
“哈哈哈哈,”汤沐大笑,“确实有点多,听说把陈、查二氏的浮财都抄完了,便是地窖里的银子都被翻出来。”
抄掉两个官宦世家的浮财,比杀一个千户麻烦得多。
别看浙江官员都被吓住,等王渊一离任,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巧取豪夺士绅家产,便是一个巨大罪名,王渊把浙江三司都喊去见证,便是为将来自辩做准备,反正账目摆在那里随便查。
其实吧,只要王渊不倒台,豪夺士绅家产算个屁!
别说地方士绅的产业,人家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在京城就敢玩这种把戏。
前两年,朱厚照不是把自己的乾清宫烧了吗?太仆寺少卿赵经负责重建,贪污工程款无数,如今正在被疯狂弹劾。
等赵经一死,钱宁就强逼赵经的正妻、子嗣全部扶柩出殡。然后趁着赵经下葬,家中无人主持,将赵家的姬妾和家产悉数霸占。这操作把满朝文武都看傻了,但除了三两个言官,也没人敢公开站出来说个“不”字。
遇到不讲道理的强横人物,文官们都非常识时务,只敢记在小本本上,等着以后寻机打落水狗。
……
“吕英死了?”李隆问道。
总督府差役说:“死了。”
李隆突然义愤填膺,拍桌子道:“死得好!这狗贼,我早怀疑他跟倭寇有勾结,没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自己就有三条海船!”
差役递上公函:“我家总督说,海宁守御千户所极为紧要,如今千户空缺,恐为倭寇所趁。因此举荐金华千户满正,暂时兼代海宁千户之职。”
李隆说:“满正我是知道的,他以前就在海宁当副千户,对海宁军务非常熟悉,由他暂代乃不二人选。只是,任命地方千户,需要都督府、兵部和吏部的批准,我一个浙江都司没这么大权力。”
差役道:“我家总督说,不用李指挥为难,只是请都司用印报备而已,总督自会将此事呈报朝廷。”
“好说,好说。”李隆笑道。
不管是请浙江三司配合查抄财产,还是请浙江都司报备满正暂代职务,都属于走流程而已。王渊抄家杀人时虽然莽得很,事后补漏子也非常积极,顺便把三司官员全都拉下水,到时候胡乱攀咬谁也脱不了干系。
李隆现在肺都快气炸了,却不得不陪着笑脸照办,他在浙江北关有把柄捏在王渊手里,更怕吕英死之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就如右布政使汤沐所言,吕英一死,浙江许多官员都要松口气。但同时,那些官员也心怀忐忑,不知吕英有没有供出谁来,有没有留下行贿账本什么的。
送走总督府差役,李隆叹道:“这个王总督,简直如狼似虎,就没见过这么狠的文官。”
师爷从屏风后面走出,幽幽说道:“此人一旦失势,必定不得好死,他太不讲规矩,得罪的人太多了!便如那刘瑾一般,气焰滔天号称立皇帝,一朝得咎便千刀万剐。”
李隆哭笑不得:“我哪等得到他失势?只求他早点离开浙江,否则这都司是没法当了。我现在都睡不好觉,生怕这厮突然带兵杀来,给我安一通罪名,然后稀里糊涂没了脑袋。”
师爷说:“不至于如此跋扈。”
……
一箱箱财货,从查、陈两家搬出。
两族子弟怒目相向,却无人敢做声,毕竟吕千户尸骨未寒,眼睛都还没闭上呢!
王绍、汤沐、原轩、李隆、闵楷、刘文庄、刘瑞……一众浙江三司官员,被王渊请去配合“抄家”。哪里的建筑违制,全都被指出来,此案板上钉钉,三司官员必须签字,汤沐这种“生病”的也得过来签字。
签字之后,大家才是自己人。
如此,众官顺服,皆支持开海,至少表面如此。
唯独浙江提学使徐蕃,被王渊扔得远远的,懒得跟这家伙打交道。这厮明知自己不会杀士子,非要挺身而出彰显存在感,无非沽名钓誉、邀名买直那一套。
数日之后,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陆续到任。
何瑭依旧是那副德行,孤傲清高得很,谁都不给好脸色。
金献民则要圆滑得多,时常跟地方官员喝酒,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皇帝一心开海,又害怕自己犯众怒,于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既不支持也不配合,反正当几年糊涂官便回京述职。
这两人一到,王渊立即召集众官开会。
破土地庙,总督府内。
王渊直奔主题道:“开海之利,仅是收税就能获资巨万。我离京之前,便与陛下议定了章程。海关税收,户部得五成,地方三司共得三成,剩下两成全部充为内帑(皇帝私房钱)。诸位,可有异议?”
“此法甚好!”
王绍和汤沐这两位布政使,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他们一个来浙江也就三月,一个来浙江还不足半月,跟浙江地方牵扯不深,能分到海关税收自然属于意外之喜。
原轩、刘瑞等按察司官员,则是不悲不喜。他们以前收过许多孝敬银子,开海之后换个方式捞钱而已,海禁与否跟他们关系不大。以前抵制开海,纯粹是拿人手短,收了银子被地方士绅裹挟。
现在王总督直接来硬的,地方士绅已经不敢冒头,这些官员也就顺水推舟不管了。
最郁闷的乃是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以前不管哪家海商海盗,都要给地方卫所孝敬银子,而地方卫所又要分出一部分来孝敬他。不仅如此,海商、海盗若想在浙江修补船只,也得跟卫所打交道,因为造船厂都是卫所开办的,李隆同样可以在里头抽红利。
现在,全完蛋了,开海之后找谁孝敬去?
李隆是一个武将,连跟王渊掰手腕的资格都没有。若撕破脸来,王渊想动浙江三司级别的官员,肯定第一个拿他李隆开刀。
唉,官不聊生啊,李隆只能暗自叹息。
王渊说了一番关税问题,突然言道:“我打算在港口附近设牙行,半官半私,由杭州府派属官管辖。但是,官方只有监督之权,没有定价之权,更不得胡乱插手牙行事务!”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早就被拿捏得没有脾气。他今天只打算旁听,没想到自己也能分得好处,顿时惊喜道:“监管何事?”
王渊解释说:“铜铁、硝土、粮食等物,坚决禁止出海,杭州府属官负责监督牙行是否收纳违禁品。还有,我打算在杭州设平准仓,海外运回的粮食,必须首先卖给官仓,以此来平抑受灾时的粮价,朝廷也好就近赈济百姓。”
何瑭捋胡子道:“王总制考虑周到。杭州一旦开海,肯定粮食减产,有了平准仓可保百姓口食。”
王渊对梁材说:“杭州府一来要监督牙行,查抄牙行的违禁品。二来负责收粮,防止大灾之时,海外所得粮食被卖与私商渔利。梁知府,此事事关重大,你需好生选派官吏任用。”
梁材连忙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牙行”有中介的意思,有时也兼收获与卖货的职能。
牙行有官牙与私牙之分,私牙自不必解释,官牙得说道说道。比如宁波市舶司,无论是日本运来的货物,还是日本带走的货物,必须全部交给市舶司的官牙处置。卖多少钱,买多少钱,也全凭官牙的一张嘴,许多时候甚至强买强卖。
因此,不论是卖货给日本使者,还是卖货给海商海盗,商贾们都不愿跟官牙打交道,而是通过宁波几大家族进行货物收散。
浙江北关,在正德年间没有牙行。
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另一个时空,海禁最严的嘉靖朝,北关附近直接兴起数十家私牙——全是为海盗服务,有些牙行干脆就是海盗开的。
如今杭州港外一大堆货物,杂乱不堪,必须有大型牙行进行管理。今后什么货紧俏,什么货可能滞销,牙行都可以通知各地客商,如此有的放矢才能带来更高的海贸利润。
王渊在杭州讨论着创建牙行,宁波的官牙则在商量怎么把开海搞黄。
杭州开海,损失最惨重的是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崔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