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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璁毕竟当了多年师爷,追随知县一路升迁至知府。在短暂懵逼之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他迅速就思维冷静下来。
沈师爷两个眼珠子乱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兄弟,我有些天没开荤了。要不,我把那只老鸹捡来,拿回去烤着吃?老鸹肉挺多的,不能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以。”王渊顺口答应。
沈师爷立即小跑过去,在捡起乌鸦的时候,悄悄回头打探情况。却见王渊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吓得瞬间打消逃跑念头,捧起射鸦箭矢说:“小兄弟,我帮你把箭也捡回来了。”
“多谢,”王渊收箭回囊,态度恭敬道,“先生,请上路吧。”
沈师爷想要借口大小便,又觉得这种计谋太低级,对方肯定不会轻易上当。他开始一边走路一边套近乎:“鄙人姓沈,名复璁,字慰堂。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王渊答道。
“好名字,”沈师爷运转着马屁神功,赞道,“令尊为你取一个‘渊’字,实乃寄予了大期望。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王渊还真没听过这几句古文,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一二。”
沈师爷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见王渊居然吃这套,连忙高兴的说:“这几句话出自《中庸》。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凭借仁爱之心、聪明才智、美德善行,才能制定法则、树立根本,掌握天地万物造化的道理。小兄弟,你明显就是至诚之人。小小年纪就立志向学,而且如此聪慧,长大了必定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王渊顺着对方的马屁,乐呵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认为。”
沈师爷可劲儿忽悠,给王渊画大饼道:“小兄弟,以你的天赋才智,再加上我的悉心教导,考科举当大官犹如探囊取物。等你当了大官,你都想做什么?”
王渊也不揭穿对方把戏,跟着装傻充愣:“等我做了大官,就给阿爸阿妈修大房子。再买几头牛耕地,每天都大鱼大肉,肉里要放好多盐,不放盐实在没味道!”
“哈哈哈哈!”
任你如何天资聪慧,任你如何箭术通神,还不就一个边陲蛮夷孩童?眼窝子太浅,这辈子也就那么点追求了。
沈师爷大笑不止,心中愈发鄙视,赞道:“小兄弟,你好有志气!”
王渊一脸的天真无邪,歪着脑袋问:“先生,是不是考上秀才就能当大官了?”
沈师爷摇头说:“那还不行。考完了秀才,还得考举人,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你尽管放心,别的地方我没把握,在贵州肯定能让你中举的!”
“为什么呀?”王渊活像个好奇宝宝。
沈师爷露出发自真心的不屑笑容:“贵州蛮荒之地,能有几个读书人?连正经的提学官都没有,连自己的乡试都不设,还得跑去云南蹭人家的考场。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习,定能在一群土人当中脱颖而出。”
王渊惊叹道:“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沈师爷开始满嘴跑火车:“以前我给知府当幕宾,随口指教了几句知府公子的八股文章。你知道考成什么样吗?二榜进士第四十七名!”
“才四十七名啊。”王渊似乎有些失望。
沈师爷不高兴了:“四十七名怎么了?那可是二榜进士!”
王渊拍胸脯说:“要是我去考,肯定进头榜。”
呵呵,你一个山野莠民,怕是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想着做头榜进士。
沈师爷满肚子讥讽腹诽,却继续糊弄道:“放心,有机会的,肯定让你考头榜。考出来当大官,天天都能吃肉,想买几头牛就买几头牛。”
王渊美滋滋的说:“先生,等我当了大官。买三头牛,就送你一头;买十头牛,就送你三头。”
沈师爷掐指一算:“怎么还变少了?”
王渊挠头道:“没少啊。我平时下山买大肉饼,都是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可实惠了。”
不就扯淡吗?
老子也会!
在接下来的路途当中,一老一少,谈笑甚欢,师生情谊,感天动地。
沈师爷并无任何逃跑举动,以免失败了被王渊一箭射死。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小娃娃哄高兴,再跟其父母搞好关系,今后有的是机会从容脱身。
一直行进大半日,两人终于回到山寨。
沈复璁沿途观察情况,以确定今后的逃跑路线。他发现此地森林密布,只有靠近山寨的地方,才有许多被开垦出的农田,而且大都种植着抗旱耐贫的高粱。
山寨里也没啥围栏高墙,民房皆沿山势而建,错落参差,不成规则。
进了山寨,王渊突然停下抱拳,正色道:“先生,咱们已经讲了一路笑话,就当是联络师生感情。希望先生今后待我以诚,不吝教导,它日弟子必定报答师恩!”
刚才是在讲笑话?
沈师爷的笑容瞬间僵住,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然道:“合着从扎佐驿到这里,你一路都拿我逗闷子呢?”
王渊反问:“先生不也如此吗?”
沈师爷顿时语塞。
王渊又说:“先生也别急着逃跑,山里到处是野兽。说不定你走半路上,就冒出什么豺狼虎豹,死无全尸那是常有的事情!”
沈师爷似乎没听出话中威胁之意,迅速由怒转笑,打着哈哈说:“小兄弟,你实在多心了。我观此地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若可整日悠游山林,对月高歌,岂不美哉,又怎会想着逃跑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
却见几个穿青寨民,扛着一位少女,欢天喜地的回到寨中。那少女不断挣扎,显然并非情愿,多半是被人掳上山的。
沈师爷惊道:“你们还绑架妇孺?”
“不是绑架,是抢亲,看其服饰穿着,应该是一位僚人女子。”王渊也感到非常无奈,因为他的阿妈就是被抢上山的。
穿青族群一般都比较封闭,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但这个寨子有些不同,主要是汉人比例非常高,顶多也就允许表兄妹结婚。每当有光棍讨不到老婆时,便呼朋引伴下山劫掠,遇到落单少女就直接扛回来。
不止穿青人这么做,西边的彝人部落,东边的侗人部落,同样流行下山抢亲。大家不光抢女人,有时候还抢男人——所以,男孩子出门在外,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此陋俗,王渊暂时无力改变。
沈师爷被吓得够呛,好半天憋出两声干笑,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民风淳朴,令鄙人大开眼界。”
王渊摇摇头:“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寨主。”
寨主名叫方阿远,其先祖是山寨的开创者之一。
元成宗时期,云南有个“八百媳妇起义”,蒙古朝廷为了平叛,在贵州大肆征收钱粮和徭役。一时间,各地土司揭竿而起,把贵州全省打成一锅粥,方家先祖就是在那时逃到黑山岭定居的。
寨主方阿远的身上,流淌着汉人、苗人、僚人、土家、仲家等各族血液,是一个拥有复杂基因的穿青人。(注:仲家即壮家、僮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
由于穿青人不被汉人和土人接纳,因此内部非常团结。并且,他们乐于吸收新鲜血液,毕竟人多力量大,才能免遭周边势力欺负。至于土地,山上到处都是,新人来了自己去开荒就行。
沈师爷很快得到寨主认可,正式成为穿青寨的一员。
在问明情况之后,寨主方阿远还警告沈复璁:“沈先生,你一个小小的流犯,即便逃下山报官也没用。很有可能,土司老爷还把你抓了当奴隶,不如留在寨里给王二做老师快活!千万别干破坏山寨的事情,被我抓住就一刀剁了喂狗!”
“那是,那是。”沈师爷连连赔笑,毫无文人风骨。
王渊复又领着沈师爷回家,阿爸和大哥外出未归,只有阿妈背着妹妹在干活。
王渊在门口大喊:“阿妈,我把老师请回来了!”
王姜氏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道:“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穿青寨的日常用语是贵州官话,沈师爷完全能够听懂。他见王姜氏热情有礼,顿时生出巴结讨好之心,以期未来借助这个妇人逃离匪窝。
“多谢大姐!”沈师爷彬彬有礼道。
王姜氏笑道:“这是烧开的凉水,渊哥儿说喝了不会生病。”
沈师爷本想继续说些奉承话,结果瞟到王姜氏的腰间,居然斜插着一把短刀。顿时心头暗叫“苦也”,这化外蛮夷之地,妇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啊!
王姜氏又回到里屋,拿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羽扇:“先生,我听说汉家的读书人喜欢扇子,就自己用孔雀翎做了一把。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扇子就当渊哥儿的拜师礼,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寒酸。”
“此扇极美,大善!”
沈师爷这次没有说谎,他确实喜欢这把孔雀羽扇。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