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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
以光禄大夫身份西行的冯奉世讲述发生在西方的事:“孝昭设都护府之前,西域本属于匈奴,单于使者通行各国无阻。五年前,匈奴郅支单于击破坚昆、呼揭携数千众西遁,为康居王所纳。老康居王一直怀疑大汉欲支持乌孙吞并康居,故先接纳乌就屠,又嫁女与郅支,想要借郅支之名招纳匈奴余部,为其守护东界。”
“但不成想,郅支狼子野心,乘着老康居王逝世,联合乌就屠,推举康居副王抱阗为康居王,抱阗为报答郅支,竟反臣于郅支之下。”
任弘听后思索,这郅支倒也神奇,和历史上一样,跑到葱岭以西干出了一番事业啊。只可惜早了二十多年,陈汤只怕还是个小少年,但甘延寿已封侯多年,如今外放做了张掖太守。
冯奉世继续说道:“如此一来,郅支威名远闻,常侵陵乌孙、奄蔡,又遣使责粟特、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其骑从常出没于葱岭以西干道,劫掠商队,今年以来,粟特、安息、月氏商贾屡屡遭劫,丝绸、宝货尽为郅支所得。”
他讲述了事情的紧迫性:“如坐视不管,郅支将统合康居,东夺乌孙,北击奄蔡,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大汉才灭一匈奴,西方又将再起一匈奴。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而心傲然,又念着其父悬首北阙之仇,一心与汉为敌,困辱使者,不肯奉诏投降,必为西域、北庭大患。”
听到这,任弘很想吐槽,冯奉世到底是文官使者,不是将军校尉,也太看不起安息(帕提亚)了吧。
对不起,张骞从来没说过安息兵弱,弱的是大夏希腊人。汉武帝时代,安息给汉使的印象,是能发两万骑兵在木鹿绿洲迎接使者,是阿契美尼亚王朝时就打造的交通网。是安息广袤数千里,最为大国,商贾发达,有货币、文字,这是汉使眼中文明国度的标志。
在这之后,安息确实陷入了数十年的内乱,但先前文忠出使安息时,发现其国内已经稳定。安息乃是公元前后世界四大帝国之一,能和罗马掰腕子的,战术和现在汉军差不多,轻骑兵、重骑兵配合的战术玩得炉火纯青,也就差了马镫和高桥马鞍而已。郅支若敢去碰安息,可没有后世白匈奴侵扰萨珊波斯那么容易,怕是要被打出狗脑子。
这可是任弘西去,都暂时不想碰的硬骨头。
除了对安息不够了解外,冯奉世其他见解还是中肯的,他稽首请命道:“陛下,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曾为了立威,杀康居人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又发民为匈奴服役,康居诸部多有怨言。”
“此外,安息与粟特人五小国恨郅支阻断丝路,大宛不愿交付郅支索取的巨额税款,月氏又与匈奴人世仇,乌孙解忧太后更厌恶郅支,请臣转告陛下,若大汉出兵,乌孙愿倾国之兵为先锋。”
任弘知道解忧说的是真话,但乌孙举国相助的效果,从五年前的战果看,其实也就一般。郅支冒犯碎叶川,虽然打不下瑶光领地碎叶城,但乌孙人居然不敢深追,乌孙确实只能欺负欺负西域城郭。
总之,现在葱岭以西的外交形势上一片大好,汉军若能击郅支,绝对是得道多助,故冯奉世以为,此时出兵,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但今日是大朝会,按照刘询异论相搅的习惯,跟过去无数次一样,有人主战,就有人反对。
“陛下,臣望之不敢隐忠避死,有谏言!”
萧望之是带着即便天子暴怒将他一起贬斥岭南也无所畏惧的心情出列的,榖梁的失败,魏相的左迁,让这群自诩清流的儒臣有了一种悲愤之心。
“臣听闻,孝武皇帝时,使者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
“然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才至大宛属邦郁成,竟为郁成大破之。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第二次伐宛,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橐它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然所失多于所得,士卒物故者众。”
“一如故《金布令甲》曰:‘边郡数被兵,离饥寒,夭绝天年,父子相失,令天下共给其费’,固为军旅卒暴之事也。征宛之后,大汉奸邪横暴,群盗并起,至攻城邑,杀郡守,充满山谷,吏不能禁,几有土崩之势。”
“今日康居绝远,甚于大宛,臣唯恐重蹈太初、天汉覆辙也!”
“萧大夫此言大谬。”
京兆尹张敞站出来与他对线:“此一时彼一时,太初、天汉时,天下疲敝,赵破奴等败于匈奴,大汉是两线作战。而如今匈奴残灭,三单于降服,北边无警,天下安定。”
“当时西域不属于汉,而今南北两道贯通,城郭诸邦俯首帖耳,为汉诸侯,可供衣食。昔时义阳桓侯为都护时,曾援赤谷;骠骑将军为都护时,曾击乌就屠,至夷播海,未见有兵革巨费,百姓之疲。”
“如今郅支、康居乃边境小患,陛下只需遣一校尉率数千众西出,合城郭兵,发西域北庭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足以击破郅支,萧大夫何必如此夸大!誉敌恐众?”
萧望之还欲辩驳,却被刘询不耐烦地呵止了。
“铜柱上写着什么?”
刘询扫视群臣:“诸卿可还记得,朕令使者立于大汉四至的铜柱上,铭了何字?”
因为郅支打的是自家老婆领地,任弘是利益相关,所以他自己不发声,只让张敞等代言。此刻却也高声应道:“禀陛下,臣奉命于日南郡所立朱雀柱铭文曰,铜柱倾,南蛮尽!”
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应声道:“玄武柱铭文曰,铜柱折,丁零灭!”
“苍龙柱铭文曰,铜柱倒,貊秽屠!”
冯奉世接上了最后一个:“白虎柱铭文曰,铜柱损,康居亡!”
刘询颔首:“这是朕制诏所书,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如今白虎柱被郅支与康居人推倒了,当如何?”
“当灭康居。”东侧以老丞相丙吉为首,头戴进贤冠的黑衣文官如此响应。
“当斩郅支!”西侧以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为首,戴武弁大冠的武官们如此叫嚣。
“北阙挂过一个匈奴大单于的头颅。”
刘询颔首:“还能挂第二枚,第三枚,直到所有匈奴人都臣服于汉,臣服于被他们称之为‘天单于’的汉家天子!”
主战之声充斥朝堂,萧望之绝望地跪在地上,而就在这时候,却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太初元年时,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故贰师出征不吉。”
“如今颍川郡亦有蝗灾,臣以周易卜占之,出兵为凶!”
萧望之诧异地回过头,却见是他的同僚,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梁丘贺,梁丘贺大概也是受了魏相见黜刺激,今日也豁出去了。
梁丘贺此言一出,群臣里,只是跟着主战派附和的那些人顿时缄默,因为梁丘贺确实不负《易》学博士身份,简直是朝中的神算子。
早先提前半年算出霍光将死,霍氏将没落就不说了,最神奇的是任弘等出征匈奴时,天子刘询打算去甘泉宫等待消息,路过平陵,打算去祭祀祈祷一番,可临行之前,先导的仪仗队中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根旗杆上的矛头突然折断,掉落在泥地上,并且指向刘询的车驾,让队列中的马匹受到惊吓,引起一阵混乱。
事情太蹊跷,刘询召来梁丘贺,让他占卜吉凶。梁丘贺占卜之后,给出的结论简洁而明确,只有五个字:“有兵谋,不吉。”
当时,刘询立刻取消了预定的行程,派人赶到平陵“徘徊庙”中,仔细搜查,还真查到了一个刺客!
此前霍氏败灭,作为同党的任宣带着射声营谋反,最终自杀。但任宣死后,他的儿子任章逃亡在外,欲为父报仇,听说天子车驾准备到孝昭庙中献祭,便穿上一身黑衣,趁着夜色提前潜入庙中,混杂在守卫们中间,手拿一柄利戟站在庙门外,只等皇帝一到,便突然行刺。
此事导致天子又将宿卫清洗了一通,同时更加信任梁丘贺。
而朝野也一致认为,梁丘贺算得很准,他轻易不占卜,而每占则八九不离十。
就在这时候,殿堂末尾却响起了质疑之声。
“陛下,梁大夫亦不是每算必中,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郡国四十九地震,梁大夫所在的东海郡诸城便几为地震所毁,然梁大夫亦不曾料到。”
众人回首,却见居然是一直低调的大司农丞耿寿昌,这是一位平日里缄默少言的巴郡人,自从被任弘做大司农时提拔入朝后,除了主持常平仓工作外,就是沉溺于算数与天文中,还和天官吵过架,力主浑天说。
这六年间,西安侯几乎将他那可怜的数学知识倾囊相授,而耿寿昌补全的《九章算术》,也成了太学生与大司农官吏们必学的教材。
天子听任弘说耿寿昌数术了得,还让他进宫教太子学数。
过去每逢朝会,耿寿昌都像梦游似的随便站一站,一散朝就脚步匆忙离开,他家里还有一大堆公式要回去算呢!
今日为何忽然出面了,还与梁丘贺唱了反调:“此番出兵,必将大吉,大胜!”
群臣诧异,没听说耿寿昌擅长占卜啊,这方面无人敢质疑梁丘贺的权威,他究竟有何凭籍?
面对梁丘贺的反唇相讥和质疑,耿寿昌跟没听见一样,他说道:“臣有证据。”
耿寿昌指着承明殿之外的天空,言之凿凿地说道:“半个月后,七月下旬,将有百年不遇之祥瑞天象出现。”
是何祥瑞天象?连旁听的天官、史官们都忍不住跳起来,他们怎么不知道?
耿寿昌看了一眼任弘,深吸一口气,爆出了这个他通过改造过的“浑天仪”和长达数年手动计算,算出的大新闻。
“岁星、荧惑星、镇星、辰星还有太白星!”
“五星将聚于东井,连珠成串!”
……
PS:公元前61年,确实有五星连珠天象出现,这件事还被记载绣到了尼雅遗迹出土的文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