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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六年已经到了尾巴尖,腊月下旬,冰天雪地的青海湖畔,一行人顶着如刀子般割脸的寒风跋涉。
“还剩下五枚归义羌侯印,意味着要走五个部落,看来吾等正旦前回不了令居县了。”
护羌校尉长史董通国怀里有五枚小巧的金印,这是朝廷的授予,一旦接受,就意味着成了大汉的外藩,被纳入了朝贡体系。
董通国听说很多年前制定属国蛮夷规矩时,有人认为归义侯没法跟真正的列侯相提并论,用铜印即可,但被否决了——蛮夷都喜欢金子。
但赐予不同地域归义侯的印形制是不同的:给匈奴乌桓降者的印为马钮,西域城郭小邦的印为驼钮,东夷君长的印为蛇钮,给氐羌和西南夷的印为羊钮,篆书阴文:“汉归义羌侯”。
董通国此番便冒着腊月严寒,怀揣十多枚羊钮金印,深入西羌,只为完成西安侯“敌困于我”的战略。
他们先南下枹罕县,在大汉疆域外找到了罕开羌的牧民,在崎岖多山的黄河谷地里走了好几天,才抵达位于河曲的罕开羌大本营,见到了罕开羌首领罕靡当及其弟雕库。
罕开羌的领地在金城之外,同汉人没太大矛盾,反倒与先零羌有世仇,虽然近来先零尝试解仇结盟,但罕开羌见到汉使仍十分欢迎,得了金帛茶饼等礼物,又接受了“归义羌王”的大印。
罕开羌大豪与汉人打过交道,知道汉之强大,手里恭敬地捧着金印,询问董通国:
“先零羌的犹非、杨玉也被封为王了么?”
董通国告诉他:“大汉奖励忠诚保塞的部族,惩罚那些欺辱邻居的恶徒,为王者唯独罕开、卑禾而已,先零两位大豪,只是羌侯,位在君下。”
罕开羌首领十分高兴,先零羌的咄咄逼人确实让他担忧,只是前任护羌校尉懦弱,投靠汉朝的龙耶羌被灭都没放一个屁。
但近来新上任的任校尉风格截然不同,不但庇护了被先零盟友进攻的小月氏,还找到了龙耶部的干芒,他此行便作为董通国的向导。
罕开盛宴招待了董通国等人,密谈了任弘提出的条件,又让其弟送他们去鲜水海之畔的卑禾羌。
卑禾羌之行有些惊险和波折,但靠了董通国的唇舌还是顺利送出了金印,只是卑禾羌不与汉通,与大汉联合的态度,不像罕开羌那么积极,还嫌汉给的金印太小。
他们回程的路走的是高原,空气稀薄,哪怕董通国常年行走羌中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山坡上星星点点残留着几天前下的积雪,回过头能看到被冻住的鲜水海,空中弥漫着淡淡雾,那冰居然是蓝色的。
离开了渐渐封冻的鲜水海,使命还不算完成,按照计划,他们要绕行湟水以北的山区,摸到安夷县、破羌县附近,对五个先零羌别部进行游说,诱使他们接受归义羌侯之印。
“幸好有这羌人带路,否则这些山路小道,所有地图上都找不到。”
董通国抬起头,远处龙耶干芒打头带路。这个被护羌校尉赎为自由身的羌人始终缄默地履行着职责,他知道哪个山谷中会有羌人聚集,知道哪几个小豪和杨玉、犹非有矛盾,他也恨这两人入骨。
所以在休息时,龙耶干芒孤独地蹲在一边吹羌笛时,董通国会走过去给他一壶烘烫的酒和烤熟的肉,尽管这猎物也是龙耶干芒猎到的。
甚至会与他聊些过去的事。
“三年前,你与汝父来过令居县拜见前任护羌校尉,然后送了护羌校尉府众人礼物,给我的是熊皮。”
董通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熊皮裘:“便是这一件。“
护羌校尉府的官吏勒索收取羌人贿赂是寻常事,这样一说,龙耶干芒也想起来了。
那是初春的时节,他和父亲走在去拜见汉官的路上,湟中不像现在这么寂寥酷寒,听到青蛙叫的声音,意味着河水要化了。
父亲教他如何射杀一头刚结束冬眠的黑熊,当场剥了皮,夜晚宿营时,族人们聚在一起一边烤火,在一个碗里喝着奶酒,一边听释比说着古老的故事,关于鲜水海和积石山,关于他们伟大的祖先的传说。
如今父亲已战死在保卫部落的战斗中,族人四处流落,成了先零羌和汉人的奴隶。
但他面对董通国的示好,却只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龙耶干芒很清楚,这绝非朋友和故人的善意,而是猎人对猎犬的态度。给汉人做了一年多隶臣后,龙耶干芒已经学会辨识这两种态度,就像会分辨羚羊和野驴一样简单。
不管是西安侯还是其长史,在伪善的目光下,骨子里仍是高高在上,当你对其无用时,他们又会恢复傲慢。
但现在帮汉人做的事,有助于自己对先零羌复仇。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先零羌在面临四面是敌的情况下,不敢作乱了。
接下来的旅途寒风更甚,一张口就感觉唇舌都要冻僵,一路无话,东返的前几天十分顺利,跟着龙耶干芒东绕西绕,居然真的没碰上先零羌。他们抵达了四个部落,将归义羌侯之印一一送了出去,却不提任何要求。
但在最后一站,好运终于到头了。
还是敏锐的龙耶干芒发觉了不对劲,对面来的不是迎接他们的别部小豪,而是愤怒的先零羌!
他第一个调转马头,对众人大喊:
“跑!”
……
董通国的马走不动了,它屁股上中了两箭,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迹,而董通国背上也挨了一飞石,疼得不行。
方才真是险极,他们进入先零羌的陷阱,多亏龙耶干芒察觉不妙。
董通国紧随其后,死死跟着龙耶干芒,在湟中,不识路径与死无异。此刻回过头,随从尽失,可他好歹脱身了,西安侯让自己所持的节杖无恙,怀里那最后一枚羊钮归义羌侯印也在。
出使总会有意外,董通国在来之前已做好了准备,一来是不相信羌人敢杀他堂堂六百石的护羌校尉长史,先零羌虽然屡屡试探,却始终不敢直接进攻郡县,与汉开战,说明他们也在犹豫。
二来若能立功,封赏确实诱人,自从傅、任二人以西域事封侯后,敢于冒险的人就多了起来,董通国不求能拿到龟钮的列侯之印,可若能在千石位置上结束仕途,也足以在故乡留名了。
外头的先零羌肯定还在搜捕他们,最紧要的是逃出去,西安侯说了,只要能顺利封罕开、卑禾为羌王,便算全功。
“龙耶干芒。”
董通国脑子转得很快,知道自己失了马,受了伤,只能仰仗这羌人了,也害怕他起了歹心,抛弃自己独自逃跑。遂走过去,将怀里最后一枚羊钮金印递给龙耶干芒。
“这枚归义羌侯印,你先拿着。”
“董长史这是何意?”龙耶干芒倒是神色如常。
董通国诚挚地说道:“此番深入湟中,你立功不小,如今只用护送我回到令居城,我便会禀报君侯,说你立了首功,待日后恢复了龙耶部,你也能得到朝廷册封,成为一位归义羌侯!”
龙耶干芒看着那金印,一头小巧的绵羊塑像,打磨得发亮的黄金,他在金城为奴一年多,没掘出来一粒金子,如今见到了,心里却没有半分波澜,反而合上了董通国的手,对他笑道:
“我不想做什么羌侯,我只想对先零羌复仇,董长史,你的马折了,骑我的。”
说着龙耶干芒下了马,要搀扶董通国上去。
“真是条好狗啊。”董通国松了口气,这是他被冰冷的箭簇射入后背前最后的想法。
董通国的身躯歪歪斜斜掉下马,龙耶干芒走上前,发现他还有口气,便干脆地又补了一箭,同样射在后背上。
而后捡起落在雪地里沾了血的羊钮金印,摸了摸上面的字后,将其抛在董通国尸体旁。
“我只想对先零羌复仇,若先前还不够汉人与先零开战,如今死了一位持节出使的护羌校尉长史,便够了!”
半日后,龙耶干芒才与跑散的使团吏卒们汇合,在众人问他可见到董长史时,龙耶干芒矢口否认。
“董长史是追着你而去的。”
龙耶干芒摇头。
“我回头时,已经没人跟着了。”
……
“究竟是谁杀了汉使?”
与此同时,湟水之畔,赶来后面对董通国的尸体,先零羌大豪杨玉不喜反怒。
“我说了要生擒,汝等怎带回来了一具尸体!”
诸小豪缄默,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在湟中,大豪指挥不动小豪,小豪吆喝不动部众是常有的事,虽然下令活捉,但羌人追高兴了胡乱射几箭是寻常事。
先零羌虽有意回到湟水,但四十多年前的惨败,族中老人还记得,参与过那场战争的杨玉亦未曾忘记,所以先零羌屡屡试探金城郡,却一直没踏出聚众作乱,围攻郡县的那一步。
倒是他的侄儿,正值壮年的犹非跃跃欲试,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契机。
“汉使前往罕开、卑禾,封了其大豪为羌王,你我却还是归义羌侯,这是侮辱,汉人已拉拢了小月氏,如今又要联合两部对付先零。”
“再拖下去,等小月氏彻底臣服于汉,等罕开、卑禾和别部都背弃吾等,先零就要四面受敌了。如今死了一个汉使,就算先零不动手,汉人的护羌校尉也会出兵,打罢,立刻召集别部诸豪,解仇立盟,更何况,吾等还有匈奴单于相助!”
“不错,汉人最恨人杀其使者,当年龟兹国只杀了几个吏士,就惨遭灭国,大豪切勿再有迟疑,汉人不封你为羌王,大单于封!”
已来羌中两个月,屡屡怂恿先零叛汉的匈奴使者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却是任弘的老熟人,昔日的僮仆都尉醍醐阿达。
醍醐阿达脸上那代表耻辱的疤痕尚在,汉使的死,对他来说也是大喜事:
“只要先零进攻金城,大单于和右部将一同出兵,配合敦煌以南的狼何,夹击河西。先零只需要在河湟拖住汉军三个月,大单于便能踏平河西,让那片土地,重新变成羌胡的牧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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