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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之后,在好友张敞位于戚里的家中推杯交盏,是杨恽经常做的事。
“酒倒是不错,可惜没有西安侯家的好菜。”张敞这句话不敢在妻子面前说,只哄了她先去休憩后,偷偷冲杨恽抱怨。
张敞的嘴近来叼了不少,自从走了杨恽的关系与西安侯结识后,隔三差五去侯府宴饮,任弘家的厨房已闻名遐迩,吃过那些菜肴都是无不交口称赞,据说是使用了独特的炊具。
可近日来,御史大夫连续三天召唤典属国与大鸿胪这两个有司集议,任弘无法缺席,聚会只能取消。
按照大汉的习惯,重要的事直接在中朝八人集中讨论,不重要的事在两府——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广泛讨论,大将军霍光和朝中公卿,显然对两万里外的传闻不上心啊。
但一向对异域兴趣寥寥,凡事都喜欢反对的大鸿胪和太常博士们,这次却转了性,积极参与其中。
近来丞相病重,恐怕时日无多,御史大夫杨敞就扛起了担子,只为搞清楚任弘所说的“大秦”是否为真。
而任弘根本不负责查证,跑断腿的事交给别人去做:“此说只闻粟特人传言,弘学识浅薄,难以分辨真假,只禀与有司两府知晓。”
张敞在太仆府做事,无法参与集议,却也跟每日议论此事的郎官吏士一样感到好奇,遂问杨恽:
“子幼学识渊博,家传《太史公书》,御史大夫又奉命彻查此事。你说那粟特商贾言秦末之际,秦将率众西走绝域建国之事,有无可能,太史公在书上可曾记了?”
杨恽饮了一盅酒:“秦末时乱象纷出,典籍流散,外祖父倒是未曾记载秦将西亡之事,不过你若要问有无可能?我只能说,有!”
“那四篇近来散出传抄的《西南夷列传》《朝鲜列传》《东越列传》《南越列传》上,尽是类似的事:母邦已亡,而偏将王子侥幸存活,率部远走他乡另建邦国,延续社稷。”
远的,有越国被楚国灭亡后,勾践的后代向南迁移至闽中,建立了闽越、东瓯。
而轮到楚国遭殃时,也有将军庄蹻(qiāo)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太史公根据当地传说,有鼻子有眼地记载,说庄蹻抵达滇池后,见其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征服之后欲归报楚王,却遇到秦国夺取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庄蹻只能带着部众留在滇池,变服,从其俗,建立了滇国。
“近的南越、朝鲜就更不必说了,赵佗本就是秦龙川县令,恰逢陈胜吴广举事,遂举兵断道,番禺负山险阻,南北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遂为一州之主。”
“那卫满亦是燕人,燕王卢绾反,入匈奴,卫满聚党千余人亡命东走,伇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流亡之人,这才有了卫氏朝鲜。”
而熟悉西域事务的人,更知晓另一件事:大月氏本在敦煌祁连之间,后为匈奴所击,遁逃至伊犁河谷,又继续西迁,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张骞就是为了联合大月氏才探索西域,可人家已经继续南下,跑到妫水以南,富饶温暖的土地过好日子去了,不愿东返。
汉朝周边,类似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到众人初闻“大秦乃秦将西亡所建”时,信与不信者参半。
不过这几日的集议后,典属国上呈给御史大夫不少汉使零星的记载,证明秦末之际,确实有许多秦人北入匈奴,西逃西域。
杨恽道:“我观外祖父记载,秦时曾迁徙万家民户于北河、榆中。秦始皇帝死后,关东大乱,秦军半在南越,半在塞北长城一线,在南越者断道不归,在塞北者三十万人,有二十余万跟着王离至巨鹿,为项羽所破。但塞北仍剩了不少守军黔首,归了雍国、翟国。”
“等高皇帝从汉中返回关中时,破三秦王,派曲周侯郦商率偏师收取北地、上郡,匈奴也已南下,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于朝那、肤施。不少秦人没于匈奴,子孙至今以秦人称之。”
“所以匈奴前几年由丁零王卫律主政,因国内动荡,畏惧大汉派兵袭之,便在单于庭筑城,因不信任汉人,便用秦人守之。”
在那混乱之际,有大量秦人来不及逃走被匈奴奴役,也有仓皇之下西蹿者。
张敞颔首:“我确实听去西域回来的人说起过,城郭诸国至今见了汉人,仍称之为秦人。”
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击大宛,已破外城,但大宛新得“秦人”教授穿井之术,得了水源,贰师这才答应与宛和谈,持其王首与天马而归。
“如此看来,那些西域的秦人,或许便是秦军残部西窜留下的?只可惜史料阙载,也不知是谁为将,竟能跑到两万五千里外去。”
越是阙载,就越容易造成误会和臆想,后世信息发达的时代,还有人相信印第安人是殷商东渡呢!
这顿酒喝到最后,原本半信半疑的张敞,已经开始接受此说了。毕竟那些零散的证据都表明,秦人确有可能西走,而最要命的是,根本没人能够证伪。
倒是杨恽与之告辞回家时,忍不住摇头:“果然,连子高这种聪明人也信了,西安侯啊西安侯,亏得你苦苦求我,我才不愿戳穿你。”
他何等聪慧,还协助任弘规划制作舆图,从任弘在地图极西写下“大秦”二字开始,杨恽就一针见血,猜出了任弘的目的。
“恐怕这秦将西蹿建立大秦是假,西安侯欲借前朝余孽恐众是真吧!”
……
不过如杨恽一般的聪明人毕竟少数,御史大夫组织典属国、大鸿胪两个有司集议时,太史公书里的关于西域、匈奴的诸篇亦被当做参考资料公布开来。
吵吵了一天后,杨敞疲倦地回了家,却发现一向不顺眼的杨恽今日十分恭敬地来与他见礼。
“父亲辛苦了,不知两个有司议得如何?”
“汝何不去问那西安侯?”
杨敞没好气地摇头道:“粟特商贾只在玉门以西与官府贸易,不在长安,而去过条支的也仅有那史伯刀一人,此人如今踪迹难寻,难以查证其说。”
“而安息王派来的正使上个月刚离开大汉,只剩下几个商贾译长留在蛮夷邸,今日在御史大夫府召见问对他们。”
杨恽倒是很希望看到,西安侯谎言被戳破时是何等表情。
可惜结果让他失望了。
“几个安息人都一问三不知,唯独译长略知。”
杨敞道:“译长说,在安息以西海中,确实存在一个大国,其民俗与任弘描述无二,城郭属邦遍布海西。又言,百余年前,条支乃是大国,幅员万里,拥兵百万,大夏、安息皆臣服之。后来安息王阿尔沙克举兵反抗条支王,恰逢那大秦也在派兵攻打条支,条支兵败遂弱,安息和大夏这才各为一方之主。”
“但安息国祚不长,内无史官,又常夺位争乱,译长亦是道听途说,对大秦史事、源流不甚明了,究竟是不是秦将西蹿所建,无从知晓。”
毕竟安息人的祖先,是来自中亚大草原的游牧部族,尽管在王朝扩张时期,大量接触到先进的希腊和波斯文明,然而其骨子里仍然保留着比较浓厚的部族作风,加上与罗马直接往来才十多年,能说得清楚才有鬼了。
但那安息译长,倒是从侧面证实了大秦国确如粟特商贾描述的,穷兵黩武,四处扩张,已经灭亡了不少邦国,大有一统海西之势。眼下正在凌虐条支,安息先前内乱了数十年,无暇顾及,如今大秦国兵锋已逼近其西界,双方关系不太友善。
这下连杨敞都开始相信此事了:“汝外祖父不是说过么,匈奴还是夏后氏北蹿所建呢,我看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杨恽暗暗撇了撇嘴,反正就算此事被戳穿,西安侯也能将罪甩到粟特商贾头上。
相隔万里导致的误传多了去,博望侯都曾认为蜀郡西南通身毒,结果骗得孝武皇帝耗费无数人力钱粮探索西南夷,却一无所获,任弘顶多是误信,连传谣都算不上。
他现在只好奇另一件事:“那大鸿胪和博士们如何说?”
杨敞道:“夏侯胜等一半人觉得粟特商贾不可靠,其言不必尽信,更何况路途遥远,即便此事为真,也不必忧虑。”
“一半人则觉得不可不防,先前几个反对设立西域都护府的公羊派博士弟子,今日竟然说……”
杨敞也觉得好笑:“彼辈说,既然此事可能为真,为了提防暴秦东返,西域都护府,确实不可或缺!”
……
而另一边,任弘刚回到尚冠里的家中,竟扶着墙弯下了腰,表情十分痛苦狰狞。
来门前相迎的夏丁卯大惊,还以为是任弘病了,连忙过来,却见君子是扶着墙笑到肚子疼。
“这大秦威胁论,用来吓唬那帮鸽派,还真有点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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