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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诺大的刘家后院里,鸦雀无声。
每一个来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人们沉默着,努力消化着。
免佃租,这是旷古未有的事。
说句难听话,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翻遍了史书,也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
若只是一个士绅昏了头,其实也不打紧,一个士绅,满打满算能有多少的地,他若是免佃租,自然而然,会被淘汰掉,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破产,而后土地会被贱卖。
可如若是上亿亩土地,直接免掉佃租呢?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他方继藩……难道打算吃土?
可显然,西山钱庄现在是财源广进,而且所得的土地,本就是以最低的代价获取的,在这些来客们眼里,几乎和抢也没什么区别。
人家既然敢免,总能从其他地方挣回来。
可是……咱们怎么办?
当下的佃租,大抵可分两种。一种是土地的所有产出,士绅和佃户按比例来分摊,好的地方,是五五开,差的地方,是三七开,士绅得七,佃户得三。
当然,这等均分法,是较为温柔的。
还有一种,被称之为铁板租,所谓铁板租,便是大抵一亩田倘若能收三百斤米,按规定,你租了地,这一亩田,便要收你一百八十斤至两百斤不等。
看上去,铁板租和均分法没什么分别,却不要忘了,哪怕是佃户,也是需要应付粮税和徭役的,这几年,徭役可以用银抵扣了,倒是还要了一些。而这固定缴纳的粮食,加上皇粮,寻常的佃户,若是在丰年倒还好,一旦遇到了灾年,粮食减产,这一亩地,可能都种不出一百八十斤粮来,等于是一年到头,白白的耕作,粮食全部给收缴了去,可能还倒欠士绅一笔钱粮。
这个时候……往往会有一些友善的士绅,会免去佃户所欠的的粮食,这样的好士绅,是不少的,通常被称之为大善人。
王世勋就是如此,他家在清河,素以王大善人的称号,延续了十数代。他的高祖是王大善人,他的爷爷是王大善人,他爹是王大善人,到了他这,自然也是王大善人。
因而,许多人一旦沦落到了做佃户,那么几乎子子孙孙都别想翻身了,因为在丰收的年份,你一家老小,也不过是勉强有口饭吃,甚至还得饱一顿饿一顿,种出来的多余粮食,统统都做为粮税和佃租之用。
可一旦遇到了灾年,粮食减少,不但颗粒无收,还倒欠着善人们数不尽的佃租,如此如滚雪球一般的债务,子子孙孙,是永远还不清的。
大明的流民问题,至少在现下,并非只是天灾所导致,而是随着人口的增多,土地的兼并,天灾的频繁,许多佃户们发现,自己哪怕是租了田地,辛劳的耕作,到了农闲时,安分的完成了官府的徭役,可其实……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未必能挣到自己的口粮,甚至……因为铁板租的缘故,可能还欠着一屁股债务。
于是……人们逃了。
这些年来,土地的收益不断的提高,大量新作物的出现,让不少佃农终于可以缓了一口气。
可事实上真正最大收益的还是士绅。
原因无他,地是他的,作物的收成高了,这佃租也要涨一涨,最终的结果是新作物带来的巨大好处,一亩地多收的一百斤粮食,可能只有二十斤流入了佃农的口里,八成以上,依旧还堆在士绅的谷仓里。
这世上……终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的。
可无论你是胳膊还是大腿,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现在有个狗一样的东西,他提了一把刀来。
王世勋是何等人,他是读过书,明白道理的。
这一刻,他整个人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禁开始哆嗦起来。
从前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是折腾出各种商业和金融手段,把士绅们拉下水,而后用丰富的经验,将这一批士绅统统收割掉。
而如今,收割来的土地……现在成了这狗东西手里的神兵利器,转过头……直接对着那些没有被商业和金融拉下水的士绅……当头一棒。
要完蛋了……
如此巨量的土地,免收佃租,到了那时……自己的地……还有人耕种吗?
那些佃户,还不赶紧携家带口,疯了似得往西山钱庄的田庄里涌啊。
给西山钱庄种地,只需缴纳皇粮便是了。
可给士绅们耕种,却是要缴纳六七成的佃租,这等于是……种一亩地,得以往三倍的收益。
三倍啊……
许多的宾客,身躯也已开始颤抖。
突然……有人哀嚎:“只怕地价……还要跌……跌跌不休,不知何时是个头。”
说出这番话的人……却无人去理会他。
因为这不是跌的问题。
地价跌了,只要地还在自己手里,自己不卖,谁能奈何自己。
因而有人更有见识:“这何止是地价下跌的问题,周兄在博野县有地六千余亩,以后……还招的到佃农吗?就算招到了佃农,且问,你打算收他几成租?七成?六成?五成?三成?二成?只怕是二三成,想来……也无人问津吧。”
没了地租,难道大家伙儿自个儿下地耕种,在场之人,哪一家手里,不是有数千亩数万亩的地啊。
而一旦士绅们所收的地租暴跌,从土地中所获得的收益,自然就少的可怜了,那佃农,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知足的。可对士绅们而言,他们稀罕的不是饭,他们有大宅,家中有仆从,需要车马,更需供养子弟读书,他们家大业大,除了有大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这里头的开销有多大?一旦收益暴跌,这家……还维持的下去吗?
“完了……完了……”有人嚎哭起来:“这地……我看得赶紧卖,再不卖,只怕无人问津了。”
“现在想卖?”有人愤怒道:“已是迟了,这方继藩丧尽天良,是成心不给大家活路了啊。”
王世勋只听得脑子发晕,他一句话都不想说,谁曾想,今日在此高谈阔论,转过头,方继藩直接抄了大家的后路了呢。
刘歉意听的心惊肉跳,可他满心的,只想营救自己的父亲,忙道:“诸位……诸位……我等在此之时……”
“贤侄……”王世勋突然不客气的打断了刘歉意的话,声音冰冷。
刘歉意忙看向王世勋,露出不解之意。
王世勋道:“今日有事,告辞。”
“世伯,吃一顿便饭再走啊。”刘歉意忙道:“何况……家父……”
王世勋阴沉着脸,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都要没了,谁还管得上你爹的事,老夫往后的日子,未必会比你家好。
他转身便走。
其他的宾客纷纷醒悟,这个时候,得赶紧自救啊。
于是纷纷起身。
刘歉意急了,忙是要拉住王世勋。
王世勋却是将他的手甩开:“贤侄,好自为之吧。”
留下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却已心急火燎的冲了出去。
浩浩荡荡的士绅们,一脸茫然,只见王世勋出去,便也纷纷出了刘家。
王世勋朝着车夫吩咐:“去西山,赶紧……”
人们在门前窃窃私语。
终有人道:“走,我们也去西山。”
须臾之间,整个刘府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刘歉意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竟是痴了。
我爹咋办?
…………
日上三竿,方继藩还未起来。
倒是朱秀荣催促了几次,方继藩才晕乎乎的任人伺候着宽衣。
朱秀荣道:“方才,有许多人来拜谒,说是非要见夫君不可,夫君……切莫误了大事,让人久等了不好。”
方继藩打着哈哈:“让他们等着便是了,我又不急,哎……”他叹了口气:“以往的时候,清闲的不得了,可自打这一次回京来,隔三差五便有人寻上门,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
朱秀荣蹙眉:“总而言之,你却需小心,南通州这一趟,可是将阖府上下都吓死了,为人处事,最着紧的便是以和为贵,夫君切莫再树敌了。”
女人就是如此啊。
以和为贵……
方继藩面上笑嘻嘻的道:“这是当然的,我最爱和人交朋友,虎子,虎子……”
方继藩穿戴毕了,叫上了虎子,虎子气势如虹的到了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踹他一脚:“你这狗东西,长得比本少爷还高,反了你啦。”
虎子立即道:“少爷……要不,俺让俺娘给你制一双千层底的鞋底,能长高的。”
方继藩顿时感觉自己的自尊遭受了侮辱。
摇摇头,叹了口气:“去会客,把你的人都叫上,噢,你腰上还别着短铳,拿我瞧瞧。”
说着,直接取了虎子腰间别的短铳,握在手上,这短铳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格外的有气势。
现在就缺一个墨镜了。
可惜……少了一根烟。
可细细想来,方继藩还是不敢打烟草的主意,这玩意……害人。
方继藩三观奇正,是有良知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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