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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我爹和明婆婆从孟庄来看我,他们坐着的骡子板车上耷拉着一件红色的衣服,而且骡子头顶上还戴着一朵小红花。
“七娃”我爹到了门口,下了板车,轻快地叫了我一声,同时把外婆家快速地扫了一遍。
“七娃,这次要接你回家”明婆婆脸上虽然还是那种惯常的疼爱,眉宇之间却隐藏着一丝儿担心。
不管担心什么,我一听就高兴坏了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孟庄这是活了十年的我每天都渴盼的
我欢快地迎上去,这时,我爹把板车上的那件红衣服顺手扔给我,命令道:”穿上“
这件衣服从完整度上来说,是我十年中最好的一件衣服,但从颜色上来说,又是我从来都不会穿的颜色大红,而且胸脯上绣着一朵梅花。
“不”我拒绝得不是太坚决,因为我怕我爹那双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大巴掌会落到我脸上。
“穿”我爹眼睛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坚定,脸上升起一丝儿愠怒。
“好孩子,穿上,记住,回到孟庄,你就是女娃了,千万别说漏了嘴”明婆婆在旁边劝道。
“为什么”做了十年的男娃,没料到想回自己的家,不仅要穿上女娃的衣服,还要隐瞒自己的性别无理的要求
“不要问,小孩子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叫你穿你就穿,明婆婆的话要记到心里,如果你说漏了嘴,泄露了秘密,仔细你的屁股,我保证比你大舅打得更狠”我爹扬了扬拳头威胁道。
虽然我一般不会轻易服输,但回家的诱惑比一顿喷喷香的猪肉炖粉条更使我向往。于是,冲着我爹以前时不时透出的温柔,还有明婆婆眼睛里永远的疼爱和关怀,我屈服了。
“走吧走吧,别回来了,害人精”外婆一脸嫌弃。
外公吸溜着面条子,头也不抬,我有我无仿佛空气中多一颗氧粒子或者少一颗氧粒子一样微乎其微。二舅三舅大姨二姨冷漠异常,各行其是,进进出出,别说我爹,甚至连明婆婆也没有搭理。
只有大舅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回家吧,再也不用挨我的揍了,走吧”
我爹讪讪地笑着,朝他们点头哈腰,照顾着每个人的情绪,关心着每个人的脸色,慌里慌张地把我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小小的包袱卷儿,扔到了骡子后面。
于是,在三十年前的那天傍晚,我终于从贾楼回到了孟庄,一个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的家乡。
之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是因为我出生时双眼紧闭,不哭不动,浑身青紫,没有呼吸明婆婆这样形容当时我的状态,所以不到几分钟,明婆婆便疯了一般抱起我就朝琉璃镇医院奔去,接着放到保育箱里一天一夜才“哇”地哭出声来。
但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小命的我并没有得到更多的疼爱和珍惜,而是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之后,就被无情地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外婆家贾楼。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得而知。
不过在贾楼,我一直过着无法无天的生活,当然,这是后话。
于是,在一九八二年的那个夏末,明婆婆和我爹把我带回了孟庄。
可是,自那以后,孟家发生了一系列死亡事件。
当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浓重的雾气把琉璃县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村庄淹没在朦胧灰暗的漩涡之中,高大英俊的骡子拉着一辆板车,我们坐在车里,就着远处昏暗的灯光,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我的家乡。
孟庄和贾楼没什么区别,只是大小不同。一样的农房,一样的道路,一样的人们,一样昏暗的灯光。
我们傍晚的进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偶尔一两声狗叫算是欢迎我的归来。
明婆婆不放心,临走时又回头叮嘱我一句:“七娃,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不要抛头露面”
服从吧回到孟庄,一切都变了,我无奈地点点头。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突然“哐啷”一声,门被撞开,随后,听到我爹紧张到发抖的声音,“七娃,七娃,醒醒,你醒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黎明时清凉的我爹的身影,孤单可怜,不禁暗自感慨
“你给我起来”我爹没等我儿女情长,细思表白,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就往上提溜,着急得不可理喻。
我一贯可以随时警醒的身子骨瞬间充满活力,血液畅通,意识清醒,每一个毛孔都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我问你,你老实说,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他的瞳孔在面前闪烁着矍铄的神光,恨不得一眼看透我脑海中所有的内容,但那里面全是些调皮捣蛋惹事生非的破事,根本没有关于昨天晚上的任何记录。
我摇摇头,往后撤了撤,我不喜欢别人逼得太近,那样不便于防备和反击。
时间几乎停止,空气仿佛凝结,我感到衣领被他抓得更紧了,没想到他那一双又白又细平时只拿粉笔和板擦的大手此时竟然拥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老实交待,昨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在父子团聚的十个小时之后,一个坐在床头,一个站在地上,一个强势逼问,一个执意反抗。
“穿上衣服到堂屋”
最后,他哼了一声,松开我的衣领,同时把那件大红的绣着梅花的衣服扔到我头上,气乎乎地转身走了。
原意我不准备穿那件衣服,不是不怕冷,而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执行他的命令。
但八月底的苏北,已经夜凉如水,特别是黎明前的那一段时间,说是寒冷刺骨也不为过。
于是,我磨磨唧唧地穿上那件标志着束缚被动的衣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很不情愿地拐进了堂屋。
堂屋靠墙砌了一条长方形的水泥台子,上面放着一只红色的热水瓶很是扎眼,因为它是这屋子里唯一鲜艳的物件。热水瓶旁边放着一盏煤油灯说灯是因为我太过善良,不好意思说它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灯:因为这盏灯的底部只是一只破碗,灯芯是一截棉条子。从煤油里蘸满一身油的棉条子头耷拉在破碗的缺口,有气无力地燃烧着自己,给我们带来微弱的光明。
灯下坐着一团庞大的影子,猛然看到时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一个凶猛的怪兽,仔细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庞大的椅子,短而肥壮的身躯,这哪里是一个人这分明是一头过了磅等待拉去屠宰场的“肥猪”
不过她脸倒白净,长相也算俊俏,而且眼神微微带着一抹笑意,嘴角似翘不翘,仿佛一团烈笑正含在嘴里。
“跪下”
突然就在眼前炸起一声断喝,吓得我浑身一抖,这才发现隐藏在庞大暗影之中的我爹。
只见他坐在一张极矮的小凳子上,如果不是发出这么一声突然而又凌厉的命令,我几乎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我愣了愣,与他接触不多,不了解他的脾气和招数。俗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但我偏偏少了这个知。所以,我不知道他只是仅仅吓唬吓唬我,还是一定要我跪下。
“你听到没有我叫你跪下”虽然声音不高,但透出一股威胁。
而且,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坚定,意思非常明显:非跪不可。
泥巴地其实很松软,跪在上面膝盖一点也不疼,比木头棍子强多了。
“昨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么”一样的问话,一样的不相信。
“没做什么,撒了一泡尿,睡了一夜觉”
此时,第一声鸡鸣从远处传来,我可以想象到一只公鸡站在东方一片猩红的天空下骄傲地引吭高歌。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老二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死了”
“什么老二我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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