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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九章 樽前灯下人间
宋天耀在颜雄的作陪下在凤如酒楼见了黎民佑一面,一杯茶,几句话。
无非是让黎民佑拿钱出来,允诺关照他,能优先卖给他一套设备,开间假发工厂。
黎民佑年纪已经不小,而且目前警队内的地位很尴尬,接刘福的位置已经不可能,就算是再想向上升一步,他年纪大,也未必能有太多时间捞回之前行贿给鬼佬的本钱,而且最近两年,禁运令和日货冲击,令香港经济低迷,即便是华商大族,也已经没有战后初年那种动辄捧自己人出头的大手笔,也是考虑再三之后才会找个真正得力的人手支持。退一步再说,就算东莞商会方面等刘福退下去之后捧自己人,目前看来,在铜锣湾差馆的探目韩森,也比黎民佑他更有优势,韩森也是刘福嫡系,东莞人,并且年纪更轻,刚刚三十二岁,处事圆滑,与很多东莞商会的第二代继承人,富家公子都有联系,为那些纨绔少爷们奔走,倒是与作陪的颜雄之前有些相像。而他黎民佑,刘福退下去,新的总华探长出现,油麻地差馆这种风云地必然是势在必得,多半也是无奈让位的下场。
那些东莞大水喉方面,黎民佑又没有刘福那么大的脸面和影响力,能求得那些大佬一定拿钱出来打点鬼佬捧自己上位,让他自己把半生积蓄全都拿出来争一争总探长的位置,他又舍不得,毕竟万一争不到手,收了钱的鬼佬也不会把钱退给他,到时位置没坐到,钱又一分不剩,倒不如早些先谋划退休之后的生意。
这一点,黎民佑自己清楚,宋天耀也清楚,所以宋天耀才开口提议由他帮黎民佑的家人开间小小的假发工厂,一年揾些小钱,衣食无忧。
这让黎民佑颇为激动,因为有钱人对他们这些差佬或者江湖人,指使起来都如同下人一般,或者说连一些亲密的下人地位都不如,至少东莞周家的住家女佣就能嘲讽他几句,他都不敢还嘴,只能赔笑。
那些大人物,心情好赞赏摸两句,心情不好斥骂摸一番,简直是家常便饭。
就算是现任总华探长刘福,前任总华探长姚木,在警队这些年捞了几百万,又能怎么样?只好买楼做包租公,是他们不懂做生意?不是,是不敢,因为没人赏他们那条门路,姚木的钟表行和金号,如果不是英国人特意打过招呼,分分钟被那些大佬出手挤垮。
那些大佬对江湖人和差佬的态度永远是,我出钱养你可以,但是你有了钱就想变成我这样,不行,你以前为我当狗,不能因为我把狗养的聪明懂事像个人,你这条狗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人,以为自己能和我平起平坐,你一天是狗,一辈子都是狗。
这种态度让黎民佑不想承认,但是现实却又残酷的让他无可奈何。
假发这个行业,宋天耀的工厂是香港第一家工厂,没有涉及到其他大佬的利益,他愿意帮自己在这个行当开间小工厂赚钱,等于是给了他一条安稳财路。
黎民佑甚至已经想,一间工厂慢慢发展十几年,等他的儿子长大成人,读过大学再接掌生意,说不定也能改换门庭,把黎家变成商人之家,如果生意将来做大,说不定还能混进东莞商会,成为那些大佬中的一员。
“多谢宋先生,多谢宋先生。”黎民佑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举起来敬宋天耀:“我先干为敬。”
宋天耀对卢文惠不敢兜圈子是因为不敢,对黎民佑面前开门见山直接允诺好处,则是因为不屑,黎民佑这种人,与颜雄没什么区别,只要看破他心中想什么,就很好应付,就好像颜雄,想要警队地位,而黎民佑,是想要个退休之后的机会。
“阿雄,你留下陪黎探长一起宵夜,我有事走先。”宋天耀茶水略沾了沾唇,就起身准备离开。
颜雄答应一声,招呼旁边的阿伟:“阿伟,你帮忙送宋先生回家,我陪佑哥再饮几杯。”
等宋天耀离开之后,黎民佑整个人才真正放松下来,有些羡慕的看向颜雄:“阿雄,你运气好,宋先生出手这么大方,两年后张荣锦的位置,说不定就能换你来做。”
“佑哥,你都是一样,你帮宋先生,宋先生就给你机会开工厂,我都羡慕,你也知道现在香港开工厂有多难,那些有钱大佬怎么可能随便让人进场抢他自己的生意?只有宋先生,对只要帮他做事的人,就一定赏罚分明。”颜雄对黎民佑笑着说道:“宋先生肯关照你做生意,你想再穷都难。”
……
颜雄的小弟阿伟帮宋天耀开着车,宋天耀靠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车微微一怔停了下来,宋天耀睁开眼看了一下,是太子道西的一处红灯让阿伟停下了车。
看到宋天耀因为自己停车而醒了过来,阿伟有些紧张的朝宋天耀说了句抱歉。
宋天耀自己点了一支香烟,见完黎民佑,他还要去九龙城寨见见自己的祖父,然后回酒店或者工厂睡觉时,还要考虑同贝斯夫人聊些如何成立香港供输血站的话题。
宋天耀夹着香烟望向窗外的夜景,想着工厂的生意现在不用担心,每月生产多少直接供应给三家百货公司就可以,这样看来,倒是有时间花些心思帮乐施会思考一下,不看卢文惠褚耀宗,也要看褚孝信帮自己担保贷款的情分。
等到了龙津义学时,九纹龙,齐玮文正在义学魁星阁外的石阶上坐着,看到宋天耀进来,九纹龙先站起来叫了一句宋先生,齐玮文则慢慢起身,看看宋天耀,又回过头看看这处魁星阁:“宋师爷说他睡下了。”
齐玮文可能因为之前的衣服沾染了血腥味,回来后换了一身衣服,此时是一套保守的长袖淡蓝色旗袍,下摆叉只开到了小腿处,穿一双平底布鞋,齐肩的长发散垂着,冬月香港的夜间有些寒冷,齐玮文双臂环在胸前抵挡着凉意。
“下午的事,多谢齐堂主照顾我阿爷。”宋天耀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双臂把齐玮文环在身前,把风衣在齐玮文身后一抖,好像披风一样罩在对方身上。
并且侧过脸对旁边的九纹龙说道:“天气凉,你该把外套脱给你的文姐的。”
说完之后,宋天耀面无表情的把风衣顶端的扣子帮愣住的齐玮文扣好,迈步朝着魁星阁的木门走去:“夜寒露重,当心着凉。”
说完之后,宋天耀推开魁星阁的木门,踩着楼梯朝二楼走去,用手裹着风衣的齐玮文立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也跟在宋天耀的身后走了上去。
只剩下九纹龙留在原地眨眨眼,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脏兮兮外套:“我讲过把自己外套给文姐,是文姐推辞说不用的嘛,怎么宋先生一脱衣服,她就不讲不用两个字了?”
二楼上,一盏油灯,两盏酒杯,祖父宋成蹊静静的坐在书桌前沉默不语,宋天耀立在楼梯口没有走近,轻轻的开口说道:
“阿爷,我上来是想告诉您与跛明阿爷一声,鬼佬被我杀了。”
宋成蹊似乎一直再等宋天耀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听完宋天耀的话,他慢慢站起身,用手指蘸着杯中酒水,在空荡荡的书桌桌面上淋漓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才直起身,端起酒杯把残酒一饮而尽:
“跛明,你安心上路。”
宋天耀立在原地没有动,披着宋天耀黑色风衣的齐玮文却忍不住好奇,朝灯下稍稍走近了两步,桌面上酒水淋漓两句狂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澄海宋成蹊于樽前灯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