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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微讶,怔了一下。及至看到信封上的字,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精致的碧云春树纹路上,“乔儿亲启”四个字显得异常醒目。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字体。
见字如见人,漪乔盯着那四个字,眼泪便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她有多久没听过他这样叫她了?
漪乔只觉一阵恍惚,捧着盒子的手都微微颤抖。
“母后?母后?”照儿见状,不由出声唤她。见她没有反应,便凑上前来看。待瞧见上头的字,惊讶道,“爹爹给母后的信?”又瞧着那个盒子,好奇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漪乔手指收紧,重新将盒子盖好。
照儿怔了怔,诧异道:“母后……怎不看看爹爹写了什么?”
“暂时不看。”漪乔抱着盒子转身就走。
“母后!”照儿喊了一声,追上来,“母后昨日与儿子说的那件事情……母后到底要延期多久?”
漪乔默了默,道:“一两年。”
照儿惊道:“那么久?!”
“我也不想要那么久。”
“母后到底……到底要做什么?”
“这件事你不用管,”漪乔回头道,“但是记得,保密。”言讫,转身离开。
照儿望着自家母后的背影,一脸的无可奈何。
母后的行为近乎胡闹,但有爹爹的遗命在前,他也不敢违逆。然而总这么拖着,他又无法接受。
还是希望母后早日想明白。他在心里叹道。
人定时分,紫禁城内一片阒然。
明日便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夜里虽然没有起雪,但寒气极重,已然有了些严冬的意味。
漪乔披衣站在打开的窗扉前,迎面而来的冷风刮得她面颊生疼。砭骨的寒意浸透肌肤,在四肢百骸窜行,她的手脚都变得冰冷麻木。
她想起每到冬天,祐樘的手都很容易泛冷,她总交代他出去之后记得抱着袖炉。这个时代的北京似乎尤其寒冷,每年一入冬她就总担心他天天出去上朝议事会受冷生病,他出去前她都要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不知道他如今所处之地,是否始终温暖如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漪乔望着迷蒙凄冷的夜色出了会儿神,合上窗牖,回身摩挲着白日间在乾清宫找到的那个盒子,一脸踟蹰。
那是一个用紫色纸张包裹起来的方形盒子,原本是用一条长长的宽丝带缠绕包裹起来的,顶端的位置还盘绕成了一朵别巧精致的花,但因为拆封过,丝带被抽了下来。虽然保存得十分仔细,但因为年代实在太过久远,盒子的边角处有几处磨损。
这里面装着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生辰礼物,一条料子上好但手工拙劣的围巾。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但漪乔还记得他当初拆开这个盒子时小心翼翼的动作,以及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的会心浅笑。
她拿起围巾,瞧了瞧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往事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当初他的生辰迫近,她想来想去决定送他一条围巾,但她的女红实在是糟糕,她硬着头皮一遍遍和宫女请教,一遍遍认真地学,结果仍旧做得拿不出手。她犯愁之下,怀着些恶趣味的心思,做了个自觉讨巧的阿狸小公仔缀在了围巾的尾端,稍作填补。却没成想,她的手艺实在太差,做出来的红狐狸被他当成了红狗。
然而即使是这样粗劣的手工,他也一直小心保存着。
平日里他还时不时拿这条围巾调侃她那无可救药的女红手艺,她就暗自猜测他可能一直存着,从清宁宫带到了乾清宫。
白日里看着送丧队伍经过时,她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赶回宫翻找,果然被她找见了。证实了之前的猜测,她只觉心头更加酸涩。
漪乔的手指轻抚过围巾上柔软顺滑的皮毛,他们当日的对话似乎犹在耳畔。
“你知道么,我以前听人说,送围巾是有寓意的。”
“是要把我永远都圈住么?”
“差不多,寓意就是……爱你一辈子。”
何止一辈子,我们定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漪乔垂眸缄默。
她盯着盒子半晌,慢慢从围巾下面抽出了白日间看到的那个信封。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当时他与她说的一番话——“其实我不喜欢庆祝生辰,因为每次生辰之时,我都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母亲,就好像把还渗着血的伤口重新扒开来一样。我降生的那日,其实没什么可庆祝的,那不过是我所有苦难所有折磨的开始而已。
不过那是之前的想法了,或许自从和乔儿相遇的那一日开始,我的世界里便不再如从前一般只是充斥着痛苦。”
漪乔的目光幽深邃远,手指一点点蜷起。
她捧着信封,眼眸里满是犹豫之色。
她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又怕知道。
这信是他什么时候写的,为什么会放在这个盒子里,他又是如何算到她会来找这个盒子的?
她怕在信里看到什么不愿看到的,所以一直没有拆信,反而将之放在了盒子的底部。
要不要看呢?
漪乔几番犹豫之下,最终又将信封压到了盒子底部。
什么时候忍不住想看了再拆不迟。何况,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后年初她就能再见到他了,到时候怎么样都好说。
暖阁里温暖如春,然而却暖不到心里。她想起她即将要做的那件事情,心里就直打鼓,她实在不确定自己能否成功,她怕她等待那么久,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不过即使希望渺茫,也总要试一试的,试了才能有希望。
只是她的举措,在旁人看来,大概就是胡闹了。
今日出殡的那副梓宫里并没有遗体,只放了些衣冠陪葬,真正的梓宫被她提前替换掉了。她与儿子说要替换梓宫的时候,儿子不明白她为什么执意要扣下遗体,险些以为她疯了。只是后来她一再坚持说她自有用途,儿子大概看拗不过她,便苦着脸答应下来。
她记得乾清宫有个密室,她以前还去过一次,只是忘记在哪里了,于是找来牟斌询问了一番,然后暂且将遗体存放在了那里。
可惜要等到明年五月才能开始,她实在是有些等不及了。
在焦急的等待面前,光阴就好似冬日里冰封的河流一般停滞不前。
在每天数日子的等待里,漪乔终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尾声。
二月初六是她与祐樘大婚的纪念日,她又拿出了当初他送给她的那一幅梅花天鹅图,对着画望了许久。
这幅卷轴画的是冬气渐消春水初暖的早春,眼下也正是这个时节。然而画中是一对比翼并肩的白天鹅,画外的她却是形单影只。
相携相随着共历冷暖,共迎春回大地。可韶光太短,离别太长,她所有的努力都敌不过一句天意弄人。
她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即使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
漪乔发现,时光的流逝非但没有消磨掉她的执着,反而让她越发期待,信念愈坚。
春去夏来,在经历了大半载的苦苦等待之后,她即将迎来企望已久的日子。
四月三十那日,她又跑去找了青霜道长一趟,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正要离去,不料道长忽而道了句“且慢”。漪乔诧异回头,便见他一脸的为难之色。
“姑娘确实想好了?血契一经确立,便不可终止,后悔也来不及。”
“他的周年祭都要到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想个透彻。”漪乔敛容道。
“姑娘确实不会改主意了?”
“是的。”
青霜道长犹豫片刻,忽然道:“那姑娘可看过那封信了?”
漪乔一愣:“信?”
青霜道长点头道:“对,信。”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姑娘的夫君留给姑娘的遗书。”
漪乔心头一跳,惊道:“是不是放在盒子里的那封?”
“盒子?”青霜道长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贫道也不是很清楚,那位公子只说放在了一样他一直保存着的物件里,他说姑娘听说后自会知晓是什么。”
漪乔惊愣之后,失神喃喃道:“原来那是他给我的遗书……”
“那位公子交代说,若是姑娘没看到或者不愿看,就让贫道务必提醒姑娘一下。”
“那道长之前为何不说?”
“之前贫道以为姑娘还有可能改变心意,”青霜道长无奈笑道,“可如今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是时候说了。”
漪乔神情一滞,道:“道长知道他在信里说了什么?”
“不知道,贫道只知道那位公子是那样交代的。”青霜道长据实道。
“等一下,难道说……”漪乔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他,“我夫君一早就知道我会选择用禁术召他回来?”
“从他的话来看,”青霜道长思虑了一下,微微点头,“似乎确实如此。”
“可他……可他怎么知道那玉石可以召唤亡魂?”
青霜道长思忖着道:“当初那位公子便是那样将姑娘召回来的,那么闻一知十推而广之,猜到那灵玉的这一处玄妙也是说得通的。加之姑娘满心执念,那位公子知姑娘甚深,能猜到姑娘会走这一步,便也不奇怪了。”
漪乔之前没有细想过,如今忽然觉得,他可能在很早以前就猜到她将来会走这一步。那么她之前的种种她以为不被理解的举动,他在一旁看着时很可能心如明镜。之所以没有戳破,恐怕只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当初为了让她回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所有举动他都心里有数,甚至连他离去之后她都会做些什么他都预先算好,然后提早做好相应安排。
而他这般大费周章,为的不过是阻止她。
他知道或许她能让他回来,但却极力阻止。
他的内心要经历怎样的挣扎才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漪乔的拳头一点点攥紧,转眸望着门外的万里晴空,抿了抿唇,心道:我才不会听你的话,凭什么你就这样吃定我的一举一动。我的决心已定,绝不更改。
“姑娘若真是想好了,那……”青霜道长长叹一声,“贫道也不好再说什么,姑娘保重。”
漪乔颔首,道谢行礼后辞别而去。
她回到仁寿宫后,心里一直想着他留给她的那封信。
他已经离开近一年了,她实在是思念他,如今能看看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于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慰藉。她之前隐隐觉得信中有她不想看的话,所以带着些逃避的心态,迟迟不愿看信。而眼下她马上就要立下血契,看到什么都不会动摇她的决心。
那么,可以看信了。
漪乔从盒子里抽出信封,略有些忐忑地一点点拆开。
信纸是宫中常见的罗纹泥金笺,一共三张,被整整齐齐地叠在了一起。
她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居然横生一种即将见到他的紧张感。
入目是洋洋洒洒落满张的漂亮行楷,笔力遒劲,犹如龙飞凤翥(zhu)。漪乔按耐下那股莫名的紧张与期待,凝眸看信。
但见开头写道,“乔儿爱鉴,兹启者:望风怀想,时切依依。不知乔儿何时才会发现这封信,但我想,等乔儿看到,我应当已经离开了很久了。我也不知此去将归往何方,只眼下我已是命在旦夕,唯望我以下所言乔儿能看进一二。”
漪乔看到此处便觉眼眶发热,垂眸看下去,惊见他忽然插了一句“乔儿莫哭”,她一惊之下愣了愣,看到他在后面紧接着写道“哭着鼻子可怎么看信呢?”
漪乔错愕地张了张嘴,默默捂了捂发烫的眼眶,继续看信。
“乔儿不喜太过文气的言辞,那我便说得明白晓畅一些。首先,你必须答应我,我走之后,切莫轻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选择自裁时可曾想过你的母亲?”
漪乔怔了一下,想起当初苦心成全她的母亲,心里忽然堵得难受。
“何况,你若也走了,那长哥儿和荣荣便成了父母全失的孤儿,你身为母亲,不可如此任性妄为、不负责任。”
漪乔紧紧咬着下唇,忽然不想看了,手腕一转就要重新将信折起来,却又瞥见接下来一句“别急着合上信”。她惊得动作一僵,慌忙左右顾盼,却什么异常也没看到。
她踟蹰少顷,又按耐下逃避的心思,继续看下去。
“听我把话说完。其次,你一定不要尝试任何让我回去的法子,切记切记。坦率讲,我万分舍不得你和孩子们,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至宝。但我走到今日这步,也是早有预见的,我不想接受,却也只能接受。我很知足了,这十八年能有你和孩子们相伴,能有一个真正的家,我真的过得很知足。”
漪乔只觉泪水不可抑制地往上涌,视线瞬间被一层水壳子模糊。她怕泪滴洇湿信纸,连忙胡乱擦了擦泪,这才抽出第二张信纸。
“先不要急着感动,你中间有两年半都不在,我可还没找你要补偿呢。我也不求别的,你能做到我信中所说便好,可愿答应?”
漪乔嘴角微抿,心里只蹦出四个字:不愿答应。
“不答应就继续看信。你所要选择的禁术不仅凶险,而且几乎毫无成事的可能,贸然为之,只会白白搭上性命。你若为此而死,将置我于何地?你记住,你若是不听劝告执意为之,我便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四个字十分扎眼,漪乔不愿看到,很快将目光滑了过去。
“乔儿不要逃避,这些话都是我最后能与你说的了。也不要认为到时候死了也是遂了你自戕的心,你应当知道,你的生命不该因为我的离去而终结。乔儿,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已经没有机会去看了,但是你可以。只要活着,一切都有转好的可能,不是么?你可以代我继续领略这个世界。”
漪乔只觉胸口窒闷难当,捧信的手僵硬不已。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的心情。
“最后,我要将我的一个决定告诉你——若是你已经厌倦了这个皇宫,那么,我可以还你自由。”
漪乔一愣。
“记得当初我求娶时便与你说过,我登基之后可以还你自由。虽然我说那话时便已经给自己想好了赖账的退路,后来也确实成功赖掉了,但随后想来,我似乎应当兑现这个承诺。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四处看看的,这个皇宫已经困了你将近二十年,或许如今真的已然到了还你自由的时候。你与我说你将这里当成家所以并不觉得闷,可如今境况不同了,你是否已经想要逃离了?”
漪乔不得不承认,在他离开之后,她便已经产生了浓重的厌倦情绪,生出一种逃离皇宫的冲动。
漪乔忽然觉得他简直好像就在她身旁一样,能时刻看到她的反应,甚至能洞悉她所有的想法。
她低垂眼帘,缄默着继续看信。
“若你确实想要离开,找来牟斌便是,我已经交代妥当,你只需吩咐一声便好。当然,我所谓的还你自由,只是解除皇宫对你的束缚,并非让你撇下两个孩子。”
漪乔嘴唇紧绷,旋即又自失一笑。
想要逃离不假,但她能逃往哪里呢,哪里是有他的地方?
她略一踟蹰,展开了最后一张信纸。
“乔儿定要将我以上所言认真思量一番,做事三思而后行。你已经陪我走过了十几个春秋,而有些路,注定是要我自己去走的。我前头有些话或许说得略重,但也是希望乔儿莫要犯傻。拳拳苦心,望受纳之。”
漪乔嘴角紧绷。她觉得头脑有些昏沉,缓了缓神,才接着看下去。
“另,乔儿如今应当已经知晓我一直保守着的那个秘密了,是否觉着有些对我不住?若是,那便乖乖听我的话,好好活着,好不好?你过得好,便是我最大的慰藉。
但也不要真的生出负罪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做决定时就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我从未后悔过,我觉得我的付出很值得。我当初唯一的顾虑便是你,毕竟我明知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很可能先你而去,若执意召你回返似乎有些自私。实话讲,这是我对你存的最大私心,之后每每想起都略感心虚。”
漪乔从来不知他竟会存有这样的想法,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真要细究起来,该愧疚的人是她,若非因为她,他根本不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漪乔恍惚间,发现最后两行字的笔力渐弱,猜测他写到此处已是体力不支了。她心里沉闷压抑,鼓起勇气凝神去看尾段时,眸光逐渐僵住。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唯望初之姽婳恒远永续。莫要沉湎于伤痛,我实则从未离开过你。我的爱也会陪伴着你,永不离开。我爱你。
祐樘亲笔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德殿”
从最后的几行字可以明显看出,他运笔的力道已经越来越弱,署名和日期甚至都写得有些歪斜。
“弘德殿……”漪乔兀自喃喃着,忽然意识到这封遗书是他在立遗诏时写下的。怪不得他当初写遗诏时,执意不许她跟去。
那时候他其实已经临近病危了。她记得他从弘德殿出来后,她与宫人刚将他扶回东暖阁,他就昏了过去。之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他就不治升遐了。
一片安寂中,漪乔怔怔地盯着信尾最后一段。手指抚过那些歪斜的字,她仿佛能看到他撑着衰微的病体写下这封绝笔时的情景。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唯望初之姽婳恒远永续。
可是失去了你,当初的美好要怎样延续呢?
她突然跌坐到榻上,伏在膝头呜咽饮泣。
她感到胸臆间憋闷得很,她忽然觉得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和他说。
她要告诉他她并不介意他的私心,她要跟他道个歉,为她之前不明他的苦心还和他怄气说声对不起,她还要告诉他,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他。
可她如今要去哪里说与他听呢?
“你说你从未离开过我,可是你在哪里,”漪乔环顾着空荡荡的大殿,泪水潸然,神情麻木地低喃道,“你又骗我……又骗我……”她低头对着遗书正文末尾的三个字凝视良久,忽然起身出殿。
两刻钟后,她现身在乾清宫那个隐秘的密室门外。两个守卫见她脸色非常不好,不待她开口,便十分识趣地直接给她开了门。
漪乔站在重新关上的门后,望着室内正中摆放的一副梓宫沉默良久。
她忽然提步上前,掏出那封遗书,绷着脸对着梓宫道:“这封信我已经看过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信中所说的话,我都不接受。”她说完又觉不对,顿了顿,特意补充道,“除了最后一句。”
“不过,出宫那件事可以考虑。毕竟从今日起我便要开始血祭,在宫中实在不方便。”漪乔虽是一口气说完,但她总有一种在与他对着干的感觉,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别了别。
“至于死不瞑目什么的……这个我暂且管不了。你瞑不瞑目我都看不到,我只知道我要让你回来,”漪乔忽然望向梓宫,“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固执很不听劝?你看,你费尽苦心给我留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却仍旧不听劝告任性而为。是不是很生气?你要是生气,就保佑我血祭成功,到时候你好醒过来找我算账。届时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
“你说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但是我要告诉你,”漪乔神色郑重地望着面前沉寂的棺木,“对我来说,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美好比你更吸引我,”她说话间微垂眼帘,“还记得在回龙峰的断崖下,我背着你行路时说的话么?当时你问我背着你是不是觉得很重,我说确实很重,因为我的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背上。”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你和孩子便是我在这个时空所有归属感的源流,”漪乔说着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逐渐哽咽,“我以前说过,我觉得有你和孩子们在,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后来……”她的嗓音渐渐嘶哑难辨,哽不成声,“后来炜炜走了,你也走了……”
她扶着棺木稳住身体,低头啜泣片刻,忽然用力掀开棺盖。对着棺木中静躺的人凝望一瞬,她一把拉住他冰冷的手,哑着嗓子情绪激动道:“你说你很知足,可是我不知足!我不要孤零零一个人熬完下半辈子!我还有长哥儿和荣荣陪伴不假,但那是不一样的,你不要认为有两个孩子陪着我你就能走得心安理得!夫妻十几年,你凭什么说抛下我就抛下我?”漪乔说到激动处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当初不也是冒着丧命的危险召我回来的么?所以你现在凭什么试图来阻止我?现在的我,就是当初的你。”
“我承认,我确实觉得对不起你,我觉得是我害了你,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你的劝说,”漪乔愈说目光愈是坚定,凝视着他安静的面容道,“你说我过得好便是你最大的慰藉,可是没有你,我要如何过得好?”漪乔说着,突然掏出那封遗书,抽出最后一张,面对着他,指着尾段最后三个字,微绷着脸道,“虽然我确实很喜欢这三个字,但我不要写在纸上的,我要亲耳听你说出来的。”
“所以你看,我有这么多理由不答应你,”漪乔将遗书收好,又将目光转回他身上,认真地道,“说我任性也好,说我冥顽不灵也罢,反正我不会改主意的。虽然知道希望微渺,但若是不尝试,就半点希望也没有。”
她说着话又抬头四处看了看,道:“你说你从未离开过我,那我便当你已经听到了我方才的话。”她垂眸凝望着他苍白的面容,“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气我一意孤行,就记得保佑我成功,这样你才能醒来找我算账。到时候,随你怎么罚我。”
漪乔俯身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残存的泪痕,出神端详他半晌,忽然浅浅笑了笑。
如果一个吻就能将他唤醒多好。可惜,童话似乎永远只能是童话,现实要残酷很多,也要复杂很多。
而她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与这样的现实抗争。
青霜道长去年写着血祭具体方法的那张纸她一直小心存着,平日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如今早已经对纸上所述烂熟于心。
不过这是个需要坚持近一年的长期工程,原本她还担心呆在宫里会很不方便,眼下看了信,怎么想怎么觉得她似乎确实应该出宫。
从密室出来后,她立刻宣来了牟斌。详询之下,她得知了祐樘的大致安排,也惊闻了一桩事。
“你说那个人是被软禁起来的?”漪乔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牟斌。
“是的娘娘。”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从弘治六年开始。”
“那么早?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的,日子很长了,”牟斌略作回忆,“弘治三年的时候,娘娘归来,主上给她指了几条明路,可她都不愿意,就是赖着不走。主上担心惹出乱子来,但冲着她那张与娘娘一模一样的脸,主上也不忍杀她灭口,遂安排她以居士的身份暂住在碧云寺。起初三年,她还抱着妄想,时不时地嚷着要见主上,可后来眼看着主上一直不去看她,也就渐渐死心了。但又吵着要主上给她一笔银子,说是要离开京师。可她当年不走,如今反悔了要走,主上却不允了。不但不让她走,主上还专门调派人手看着她,在碧云寺附近找了一处田庄将她软禁起来,一软禁就是十几年。”
身上没有银子又不能去找张家人,逃走没一点好处,她后来大概也是心安理得地留下来白吃白喝了。
漪乔想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摇了摇头。只是有一点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在碧云寺附近?”
“主上一直在找寻道士青霜,如此安排是为了方便同时观察碧云寺那边的动静,”牟斌想起一事,有些尴尬道,“上回娘娘驾临碧云寺,她跑去娘娘面前闹事,还望娘娘莫要见怪,属下已经责罚了失职之人。”
漪乔沉默片刻,叹息道:“其实我还要感谢她,若非她跑来刺激我,我就被骗过去了,等我知道真相,一切都晚了。”
牟斌也禁不住在心底一声嗟叹。
人算不如天算,主上在临终前特意修书一封让他去给道士青霜送去,交代不要把真实的方法告知娘娘。却没成想,最后被这么个人搅了局。只是也不知,如此一来是好是坏。
“若非她,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初都为我付出了什么,”漪乔按了按额头,感到十分疲倦,压抑地叹口气,“快些安排吧,我明日就出宫。”
牟斌对于这么急的安排感到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只是躬身道:“是。”
漪乔并不觉得自己的安排操之过急。迟早都要做的事,不如及早做好。她明日就要开始血祭,实在没有任何拖延的理由。
照儿听闻自家母后明日出宫的决定时,瞪大了眼睛,只觉那帮臣子们的喋喋不休已经不算什么了,自家母后才是最不可理解的。
漪乔思虑之下,决定暂且还是不将自己血祭的事情告诉儿子,只说了些旁的理由作解释,
“不要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漪乔看着儿子道,“你和荣荣可以时常去看看我。尤其是你,要定期来,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可……可是……儿子不想让一不相干的人来坐母后的位置啊,”朱厚照一脸不高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她又不是我母后,凭什么住进来……”
“你只做好表面就行。皇宫里锦衣玉食的,又是来坐皇太后的位子,她求之不得,肯定会安安分分地帮着遮掩,”漪乔看向满脸郁闷的儿子,“为了长久的富贵荣华,她不会惹什么事的,还会对你和荣荣好。”
“儿子不稀罕!荣荣也不会稀罕,”朱厚照突然气呼呼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看向对面的母后,“儿子还是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走?母后要推迟爹爹大殓,儿子答应了;母后一次次带着爹爹的遗体出宫,儿子也帮着安排;甚至母后暂且不让爹爹下葬,儿子也照办了。可眼下母后要离宫,儿子实在无法接受。母后想要时时看见爹爹,儿子可以在母后宫里建造一间密室,将爹爹的遗体转置到仁寿宫,母后何苦要离宫?何苦将我们兄妹塞给别人!”
漪乔抬头看着儿子,道:“母后没有将你们塞给别人的意思,让她入宫只是为了做个样子。母后要离宫的原因,其实说起来比较复杂。事实上,母后早就想离宫的,你爹爹的遗言只是给了母后一个契机。”
朱厚照一愣:“爹爹?母后离宫是爹爹的意思?”
“没有,你爹爹只是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离开与否,由我自己决定。”
“爹爹怎会有这样的遗言?”
漪乔道:“因为你爹爹了解母后。”
朱厚照不服道:“可是儿子仍旧不懂,母后跟儿子和荣荣住在一起难道不好么?就像如今这样,我们兄妹俩可以时时尽孝,母后也能安享天伦,何必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鸠占鹊巢坐享其成?”
“主动权还掌握在我们手里,什么时候想让她离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漪乔起身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背以示安抚,“母后不是要抛下你们,你可以理解为母后想换个地方暂住一段时日。母后要搬入的那处别院离皇城不远,你们来看母后也比较方便。你们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后哪里会舍得将你们塞给别人。”
朱厚照缄默少顷,忽然道:“母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漪乔动作微顿,转眸道:“为何这样问?”
“儿子早觉得母后在筹划一件事情,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过而已,母后不要以为儿子毫无察觉。母后执意留下爹爹的遗体,绝非心中不舍这样简单。”
漪乔垂眸道:“照儿说得没错,母后的确在筹划一件事,但是暂时不想告诉你们。”
朱厚照思前想后,惊道:“母后难道能让爹爹活过来?!”
漪乔不答反问:“你相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事么?”
朱厚照怔怔地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
“那母后到底为何一定要离宫?”朱厚照有些着急。
漪乔望着窗外摇荡的树影,无声叹息:“母后呆在宫里实在是闷得要发霉了,纵然不为了什么特殊的缘由,也想出去走走。难道,你们让母后天天在这里闲得数树叶么?你爹爹走后,这皇宫对母后来说,就是一座牢笼。”
宫里的太后和太妃们的日子虽然优渥安逸,但却寡淡似水。该得的都得了,得不到的永远也没有指望,再没什么盼头。偏偏又出不得宫,即使年纪尚轻,也只能呆在自己宫里头一天天熬着日子,蹉跎岁月,等着青丝染霜,老死宫中。
如漪乔这般身份尊显又儿女双全的尚觉日子难熬,那些没有个嗣君儿子做倚仗又无儿无女的太后太妃们的日子更不必提。
漪乔自问做不到如王太皇太后那般淡定安然地熬日子,无论如何都组不到。她非常害怕,害怕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熬到死。她从前的日子有多鲜活,现在就有多害怕。
朱厚照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晓得母后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不语。
漪乔知道儿子其实差不多算是想通了,拍了拍儿子的背,道:“待会儿将荣荣叫来,咱们娘儿仨好好聚一聚。你们不是总吵着说想念母后的手艺么?今日晚膳由母后下厨。”
朱厚照虽然找不到理由反对母后出宫,但心里仍旧十分阴郁,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嗯”了一声。
“母后下厨你还不高兴?你爹爹想吃都吃不到。你们待会儿记得吃得高兴些,好好馋馋你们爹爹。”
朱厚照愣愣地看着自家母后。
漪乔略一挑眉,朝着四周扫了一眼,故意看着虚空道:“你爹爹告诉母后说,他其实从未离开过。所以咱们用膳的时候,他肯定在一旁看着。看得到吃不到,猜猜你爹爹会不会馋到流口水?”
要是真的被馋到了,到时候可记得如期归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漪乔出神地望着虚空,在心里默道。
翌日黄昏,漪乔乘坐马车从北面的玄武门出宫,照儿和荣荣随行。等到了地方,兄妹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下马车,都杵着不动。
“怎么了?”漪乔转头问道。
荣荣昨日知道母后的决定后和兄长一样惊讶,但是后来听了兄长和母后的解释,也想不出阻止母后的说辞。如今眼看着母后下马车,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忍了几忍才没哭出来。
“母后还回来么?”荣荣带着些哭腔问道。
漪乔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道:“母后什么时候想回宫住了,自然就回去了。再说这里离皇宫也不远,荣荣可以和哥哥经常来这里看母后的,是不是?”
荣荣到底年纪小,一时禁不住,当下扑到母后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漪乔一面安抚小女儿,一面抬头对儿子道:“好好照顾妹妹。还有,起码每五日往我这里跑一趟,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朱厚照情绪沮丧,但还是点头道:“知道了母后。儿子会勤勤恳恳地做功课,不敢偷懒。”
漪乔微微颔首,正要让兄妹俩先回去,转眸间瞥见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她动作微顿,即刻便猜到了来者何人。
马车到近前停下,帘子挑起,一华服女子慢慢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朱厚照兄妹俩看到来人,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简直和母后长得一般无二,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爹爹在哪儿找到这么个人的?
漪乔瞧见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好笑道:“是不是觉着自己终于翻身了?”
“难道不是么?”
对方一张口,一旁站着的兄妹俩又是一愣——这两个人竟然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漪乔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照儿和荣荣,转头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那长得与漪乔一般无二的人鼻子里轻哼一声,有恃无恐地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段路。
漪乔觉着距离拉开得差不多了,停了脚步,然而一转头就看到对方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由多打量了几眼,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我的容貌和声音如此之像,甚至连名字都别无二致,没准儿你就是我的前世。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撇开这些相似之处,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身体原主沉下脸道:“你在损我?”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对方闻言,几步抢上前,怒冲冲道:“你怎么不尝尝被软禁十几年是什么滋味?!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只是觉得你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有些好笑,”面对对方的愤懑不平,漪乔倒是没什么反应,“至于你说你被软禁,又要怪谁呢?当初陛下曾经想要安排你远走高飞,但你却还对陛下存着非分之念,赖着不肯走。结果后来陛下改了主意,你想走也走不成了。说到底,不还是要怪你的贪念么?”
“那他凭什么为了你就关了我十几年!”
“你不要一副讨债的口吻,陛下不欠你的。相反的,你能好端端地继续活在这世上,你张家能有今日,都仰赖于陛下,不是么?”
对方一时语塞。
“若不是陛下,若不是我好巧不巧地为你提供了契机,你如今不过是个无所归依的孤魂野鬼,你张家不过还是兴济县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门小户,不是么,”漪乔见她闷声不吭,继续道,“你说你被关了十几年,其实我觉着你用词不当,你这样说,好似被苛待了一样。但据我所知,你这些年来可是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说是软禁,实际上也没有将你关在屋子里,那些看守的任务只是保证你不惹出事端、不跑出京师,可没将你关起来。而且我瞧着,”漪乔扫了她一眼,“你的气色好得很,还有你这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都不输大户人家里的贵夫人。”
“这身行头是临时换上的,我平日里哪有福气穿戴得这么好!”
漪乔点点头,道:“行头是临时换上的,气色不会是临时养出来的吧?”
对方无话可说,憋了半晌,怒目瞪视道:“你们这样待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们了?!”
漪乔叹道:“你真是永远不知餍足。我以前觉得用了你的身体,欠你人情,但后来,我还真觉得你该感谢我们,或者确切讲,你该感谢陛下,我可没有能力改变你和你全家人的命运。”
“所以将我软禁也是理所当然的?”
“也不能说理所当然,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漪乔盯着她瞧,“即使给了你银子让你走,你很可能也不会过得比现在好。毕竟你眼光太差识人不清,回头被骗财骗色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
“我说得不对么,”漪乔忽的面色一沉,“若不是你,巴图蒙克那厮也不会一直觉得我以前恋慕于他,若不是你,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和我有任何瓜葛!”漪乔想起上回差点被侵犯一事,心里就窝火不已,“你当初的下场本就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你今日所拥有所享受的一切本就都是赚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要这个要那个?不要一副被亏欠的样子,纵然我一开始欠你的,现在也早已经还清了!”
对方脸色阵红阵白,忽然冷笑道:“你不用在这里教训我,你这忙我不帮了,我看你到哪里去找人顶替你!”
漪乔也冷笑道:“好啊,既然你不肯配合了,那杀了你便是。”漪乔见她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接着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说笑的,我们不养闲人,何况你要是出去胡说八道一番,也是麻烦,你不愿配合那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杀了最干净。”
那身体原主脸色一白,闭着嘴不敢吭声。
“想装硬骨头,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子。这么些年过去,我以为你的性子会有所改善,没想到还是老样子,”漪乔端量着她,摇摇头,“自私自利,刁蛮凶泼,虚荣鄙薄,又不长脑子,你和你娘还真是挺像的。虽说巴图蒙克那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瞧不上你也很正常。不要说巴图蒙克了,我看孙伯坚都未必受得了你。你娘金氏也是够了,多少回跑到宫里闹。谁要是娶了你,不被你们母女闹死才怪。”
漪乔见她一直瞪着眼,笑了笑,忽的面色沉下:“你要是聪明的话,就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耍什么心思,不要给照儿和荣荣添什么麻烦,这样才能保你和你张家富贵平安,懂么?别忘了,生杀予夺的权力,掌握在我们手里。”
漪乔看她低着头不吭声,知道她如今其实已经看清了个中利害,便没再理会她,折身回返。
又交代了两个孩子几句,漪乔才让他们带着那身体原主回宫。运送梓宫的灵车随后赶到,她吩咐几个小厮先将梓宫抬进去,她去四处看看,找个地方安置。
她要入住的这处别院坐北朝南,门前的巷道出奇得清静,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但出了巷道,转个弯就是热闹的街市。漪乔入了大门,又绕过影壁,一路走一路打量。
牟斌告诉她,这宅院也是早就添置好的,平日里就有人在照管,如今她要搬来,便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
黄昏总带来万马齐喑一般的沉闷,但眼下正值仲夏时节,正是万物欣欣葳蕤之际,眼前的垂柳高槐、藕花小池反倒似被黄昏夕照镀上一层婆娑的轻纱,勃勃生机之中又蕴着婉约的朦胧。
漪乔发现,这里除了栽种有几株带着北方特色的西府海棠之外,其余基本是按照南方园林的风致布置的,无论假山池沼还是亭台轩榭,都透着一股自然灵秀,错落排布间,别有层次。
这别院的规模并不算很大,但处处都透着一种雅丽的精致,连梁柱间的浮雕雀替上的花鸟鹤鹿都雕刻得宛然毕肖。
不过,漪乔竟然在后院瞧见了几块整齐的花畦和菜畦,这让她略感意外。但她转念想想,闲暇之余种些东西打发时间也挺好。
漪乔看来看去,最后命人将梓宫抬到了她选做起居室的厢房门口。
她盯着那副棺木看了片刻,眉头微蹙,当下又命人打开棺盖,将人抬到屋内的床上,把梓宫搬走。
这里的小厮都是牟斌选调来的手下,对她的命令绝对服从,听到她这样的吩咐也没有表现出惊异,只应声照做。
漪乔不觉得将他安置在自己房里有什么可怕,在她眼里,那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体,和睡着了没两样。
因为今日要开始血祭,她今夜要晚睡。简单吃了些东西,盥洗沐浴过后,她将婢女遣退,望着床上静躺的人微微出神。
她想出宫的原因里,有一条就是因为在宫里见他一面太不方便,而她想随时都能看到他。
微微摇荡的灯火里,他的面容还是那样安然平静,令她莫名想起最初的最初,她在郊外木屋里看到的情景。
当时她点了一堆篝火取暖,但温暖的火光融化不了他面上的苍白。
就像现在这般。
漪乔发了会儿呆,随后坐到床边,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道:“这里是你特意选的地方对不对?我挺喜欢这里的。嗯……我把你安排在我的房间了,我看着那棺木就觉得扎眼。还有啊,这样一来,我晚上就寝的时候也能看到你了。”她浅浅一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哦还有,”说着话,起身抱来一把瑶琴,“你看,我把‘霹雳’也带出来了。我知道你喜欢琴,我以后天天弹琴给你好不好?”
古琴霹雳是他当年花费千金给她买下的生辰礼。这别院里什么都不缺,她此次出宫主要将他以往送她的东西带了出来,这把琴自然不会落下。
不过她想起一件事,又有些沮丧道:“那什么……我以前都是零零碎碎从你那里学的琴,生完荣荣坐月子那会儿不能久坐,一躺下又总犯困,听你讲的时候还睡着了……所以到现在,我的琴艺还是不精……我要是弹得不好听,你……”她说着说着又撇撇嘴,“弹得不好听你也只能听着,你要真受不了,到时候就醒来好好教我。”
漪乔将琴放在桌上,坐在他对面,故意弹了一段魔音,但末了连她自己都受不了,只得收起谐谑之心,揉揉耳朵,拿来琴谱,认真打谱子。
临近子时正时,她放下手头之事,起身走到床前,稍作犹豫,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取下他胸前佩挂的玉佩。在将玉佩拿起的过程中,她一直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状况,唯恐拿掉玉石会令他的身体毁损。
她等了片刻,见没有出现什么异常,这才松口气。
她早就按照青霜道长所说,在向月之处设好了祭坛。她将玉佩放在祭坛正中,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等时间一到,就正式开始。
走出这一步,她将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今日之后,她的身体将会日渐衰弱。若最后他醒不过来,她也将命丧黄泉。
漪乔忽然想起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母亲,想起祐樘遗书里的话。
她晃了晃头,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她的选择可能有些不理性,但却绝对是她如今最想做的事。若她能够成功,那么迎来的便是他们的新生。
她虽然输给了历史,但她隐隐觉得,她来到这个时空,不仅仅是要成为张皇后的,她一定还是可以改变些什么的。
子时正。
漪乔面色一肃,抬手挥刃,在左手五指指腹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后将淌着血的手指附到玉佩上,心中默祈所愿。
她的血滴落下去的一瞬间,玉石霎时爆出一道耀目的蓝光。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诡异。光芒消失后,淌落的鲜血被源源不断地吸附进去。
这个过程里,她能感受到她的血一直在往下滴落,没有任何凝固的迹象。
一刻钟后,漪乔渐渐感觉不到疼痛。她算着时间满了,抬起手一看,惊讶地发现她的伤口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些浅浅的印痕。
她想起青霜道长在那张纸上告诉她,这玉石虽然有些邪祟,但却拥有强大的治愈能力,每次祭献完毕,都会令伤口愈合。
漪乔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流多少血,但此刻却感到十分虚弱疲倦,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但她不敢耽搁,强撑着凝神念诵咒诀。
待到走完所有的流程,她已经虚弱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漪乔想,还好只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来一次,要是天天如此,她等不到三百日满就要丧命了。
几日后,她的身体恢复了大半,便起了出去转转的心思——她想起还没看完的燕京十景,总觉得这是一件未完的事,遂决定自己先将剩下的看一遍。
漪乔挑了挑,首先选了蓟门烟树。然而看完后,她又实在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即刻回去,她想起张玄庆所在的上清宫神药观,便拐到了那里。
入了山门,拜过灵官殿和三清殿,漪乔找来一个小道士询问,却得知张玄庆不在。她正欲离开,又想起一事,打听青霜道长可在此处。那小道士点头答是,漪乔觉得这真是意外收获。
漪乔见到青霜道长的时候,他正在独自抚琴。
“姑娘可是来寻张道长的?”青霜道长抬头,淡笑着问道。
“原本是的,但得知张道长不在,又想起道长您曾说过,您不在碧云寺就在上清宫神药观,便试着一问,没想到道长还真在。”
青霜道长看她气色不太好,顿了顿,问道:“姑娘……已经开始了?”
漪乔知道他指的是血祭,点头道:“是的。我说过,我心意已决。”
青霜道长沉沉一叹。
“道长也是爱琴之人?”漪乔看得出他面前摆着的也是一把好琴,猜测着问道。
“对,贫道向来喜好音律。”
漪乔想起祐樘,道:“那想来,道长也是弹得一手好琴。”
“诶,不敢不敢,”青霜笑道,“在姑娘夫君面前,贫道可是被要比得自惭形秽的。知道当年贫道为何肯帮他施用禁术么?就是因为被他那一首悲怆凄恻的曲子打动的。”
漪乔默了默,道:“原来如此。那道长又是为何肯告诉我的呢?”
青霜叹息道:“姑娘实在太执着了,贫道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忍拒绝。只是,如今只希望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他不太愿意继续说这件事,便转了话头,“姑娘来找贫道可有何事?”
“晚辈想问道长一个问题,”漪乔略作犹疑,“道长能看到亡魂么?”
青霜道长忖量了一下,问道:“可是姑娘的夫君对姑娘说过什么?”
漪乔抿唇道:“嗯,他说他其实从未离开过我。另外,之前有一次……”她想起之前暴打巴图蒙克那件事,“我也是以不可思议的力量脱险的,我当时真的觉得是他在帮我。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的魂魄真的就在人世?”
“这……贫道实在无法回答姑娘的问题。姑娘夫君的魂魄按说不会成为无法转世轮回的游魂……”
“转世……”漪乔忽然惊道,“对啊,他会不会已经转世了?”
“说不好。不确定是否已经转世,也是血祭不一定成功的原因之一,”青霜道长见她失魂落魄的,又出言宽慰道,“姑娘也莫要太担忧,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事,或许姑娘的夫君因为对人世眷恋太深,不愿堕入轮回呢?”
“可这都过去一年了……他能逃开么?”
“姑娘的夫君不能以一般论。”青霜道长道,“姑娘想想他龙驭宾天时的异象。”
漪乔突然道:“他不会是神仙吧?”
“姑娘希望是亦或否?”
漪乔正容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在我眼里,他只是我的丈夫。”
言罢,她抬眸看了一眼头顶的苍穹,在心里默默道,是神仙也要回来,不然下辈子不嫁给你。
青霜道长道:“日后姑娘的身子会越来越弱,血祭后的不适会越来越严重,姑娘记得仔细调养身子。”
“多谢道长,我会撑到期满之日的,”漪乔略欠身行礼,“打扰了,告辞。”
“无量寿福,姑娘请。”青霜道长躬身还礼。
看着漪乔离去的背影,他沉沉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双玉感应才有可能成事,可如今双玉缺一,可说注定失败。若非如此,当初贫道又何苦一意阻拦。”他长叹一声,“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无上太乙天尊救苦度厄,但愿届时莫要收去她的性命才好。”
在外头转了大半日,回返的马车上,漪乔禁不住疲倦,小憩了片刻。她心事太重,醒来之后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正乱糟糟想着事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她以为已经到了,结果掀开帘子发现马车停在了别院附近的街口。
她听到车夫的呵斥声,不禁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夫人,”车夫赶忙跳下车,跑来躬身行礼,“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把马车停在前头,挡住了去路。”
随后上前来的小厮欠身道:“夫人,小的去将他们赶走。”
漪乔往外瞧了瞧,只见前面停着一辆华丽的缃幄七香车,车旁立着几个穿戴体面的家奴,一望即知对方主家身份不一般。
天子脚下遍地达官显贵,漪乔并不觉得奇怪,只道:“先别急着动粗,兴许有什么误会。”
漪乔说话间,看到对面马车旁的一名小厮瞧见她后便跑到马车旁的帘子前,似乎在和里面的人说什么。
漪乔心情不大好,叹了口气,吩咐道:“去请他们让一让,也不能总堵着。”
“是。”
领命上前的小厮原本是牟斌手底下的人,一直都是为天家办事,如今又见对方犯到手上来,态度便很是不客气。
对方家奴见状怒道:“好大的胆子,有眼无珠的奴才!你可知这里头坐着的是谁?”
那小厮冷着脸道:“管你是哪个,这天底下还没人敢挡着我家夫人的道!你们让不让?”说着,作势就要动手。
对方家奴也不示弱,当下便要群起而上。
正此时,一旁的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慢着。”
漪乔听着两边似乎是起了争执,想着左右坐了一路马车也闷得慌,不如出去看看。这样忖着,便下了马车。
她刚刚站定,就看到对面马车上也下来了一人。
漪乔看清对方面容时,有些怔愣。
那人看到她后,一路径直走过来。打量她半晌,缓声道:“真的是你。”
漪乔淡笑道:“好巧。”
“不巧,我是特地来这里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