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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原地僵了一阵,才不得不依言走上前去。
祐樘见她缓慢地往前迈了几步,又犹豫着绕过御案,而后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眸光微敛,抬手示意她再往前来一些。
漪乔垂眸踟蹰了一下,才又往前走了两步。
祐樘拉过她一只手,道:“不是要请旨么,嗯?”
“陛下不是说无论何事都不允么?”
“说不说与允不允,是两桩事。”
漪乔一噎,面色更沉一分:“臣妾可以退下了么?”
“乔儿是想出宫,可对?”
漪乔愣了愣,抿唇道:“是。”
“不行,”他极快地握住她即刻就要抽回去的手,继续道,“今年不行,明年可以。”
漪乔忍不住问道:“有分别么?难道陛下看了黄历,明年才有适宜出宫的吉日?我刚怀上荣荣的时候陛下就不让我出去,如今算起来,你困了我两年了。”
她刚说完便见他朝她挑了挑眉,这才发觉她不经意间便恢复了平日私底下随意的你我相称。她不由暗暗咬了咬下唇。
“自然有分别,”他又将她往前拉了拉,“要打仗了。”
漪乔一怔,不禁抬头看向他,随即又微微垂首道:“我又不是去边关。”
“可我却怕你遇上不该遇上的人。”
漪乔愣了愣,正要说话便听他接着道:“我打算十一月派遣甘肃巡抚许进征讨吐鲁番。我之前和乔儿说过,吐鲁番勾结鞑靼,欲借鞑靼牵制我大明北部兵力,如此一来哈密之事就能一直拖下去,吐鲁番最后便可将哈密完全收入囊中。吐鲁番苏丹阿麻黑的如意算盘之所以打得如此理直气壮,不过是认为蒙古鞑靼兵强马壮,是大明北部边陲最大的劲敌,大明两线作战必定疲于奔命。”
漪乔想起两年前她从书院回来那晚,他和她说哈密再次沦陷,怕是要起战事,她当时以为开战也不过是几个月间的事,没想到居然拖了两年。她正这样想着,忽觉身子向前一倾,紧接着便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她试着挣扎几下,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后,便板着脸放弃了抵抗,由着他从背后拥住她,听他在她耳畔继续说下去:“巴图蒙克也打着探虚实和趁火打劫的主意,才会愿意和阿麻黑联手,可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我迟迟不出兵,巴图蒙克心里肯定犯嘀咕,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老对头了,他多少知道一些我的性子。这两年间,巴图蒙克心里没底,日子必定不好过,我猜测他应当乔装改扮暗中来过几次京城打探。当初乔儿怀长哥儿去碧云寺时便碰见了他,我其实有些后怕。那个伧夫对乔儿心怀不轨又与我有深仇大恨,冲动起来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哪会那么巧?更何况,”漪乔转头看向他,“上回碰见了不也没事?”
“我就是怕乔儿不以为意,才一直没将这个缘由说出来。乔儿这两年间接连有孕,更要多加小心才是。”其实还有一点,巴图蒙克几次三番地纠缠于她,他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妻子遇到那莽夫。
漪乔低头沉默半晌,忽然低低出声道:“我突然觉得,我有些像陛下养的一只金丝雀。”
祐樘面色微微一滞,凝视着她道:“乔儿何出此言?”
“我走到哪里都有陛下指派的人明里暗里跟着,然后将我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样不落地禀告给陛下。我知道陛下是出于关心以及掌控一切的习惯,所以也没觉得什么,一直全然接受。”
祐樘沉吟片刻,略作迟疑后才道:“乔儿若是不喜,日后我只差人随护,其他一概不问就是了。”
漪乔想了想,摇摇头:“不必了,已经成为习惯的事突然改掉,你会很不舒服的。何况我说了我没觉得有什么,我在你面前几乎是没什么秘密的。我都在皇宫里心甘情愿地呆了这么多年,还计较这个作甚?我只是想起今日之事,有些感慨而已——陛下今日是刻意用冷言冷语逼我走的吧?”
祐樘眸光微动:“乔儿知道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回来之后冷静了一下,有些想明白了。并且,我如今相信陛下在广寒殿说的话,”她转眸看向他,“陛下确实未曾服食丹药。”
“相信了便好,”祐樘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我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让乔儿相信。乔儿如何想通的?”
漪乔垂头看了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有些出神地道:“其实很简单,我当时被气糊涂了,没想到罢了。”
祐樘本以为这种解释都没法解释的事,只能慢慢让她相信,故而才认为此事比较麻烦。经她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好奇自己到底遗落了哪一环,不禁问道:“是什么?”
因为你原本便身体孱弱,若是真的吃了那些有毒有害的东西,根本活不到弘治十八年。莫说再活十年了,再活三年都是个问题。
但这些话,又岂是能说出口的?
“这是个秘密。”漪乔将脸别了过去。
祐樘瞧着她的神色,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不追问,只笑了笑道:“乔儿都想通了方才还那样,眼下又故意卖关子,是要报复我么?”
“算是吧,”漪乔沉默了一阵,转眸看他,语气软了下来,“你近来到底都在做什么?”
“乔儿怎的还在思虑此事?”
漪乔不答反问:“前朝那帮臣子已经开始上奏劝谏了吧?陛下斋醮愈加频繁,内外又私传陛下以烧炼服食之说宠信李广,陛下就一点也不担心?世人一直盛赞陛下乃尧舜再世,朝臣也早已将陛下奉为不世圣主,此事一出,陛下不怕有累圣德?纵然于理政无损,后世又会如何……”
“后世如何评说我管不了,”他忽然出声阻断她的话,“毕竟,后世对我是褒是贬我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更非我所能左右。我只要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无愧于黎庶众生便好。”
那如果名望与功绩不成正比呢?漪乔过去一直以为自己的历史还算是不错,现在却觉得真是渣透了。即使是冲着这历史上唯一恪守一夫一妻不纳嫔御的皇帝这一点噱头,也该多去看看弘治朝的资料,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样几乎一无所知,至今连他驾崩的具体日期和缘由都不知道,干着急没法子。
漪乔心里一阵自责,懊恼不已。
“陛下倒是想得开,”漪乔烦躁地叹息一声,“陛下不惜被诟病也要继续斋醮,图的什么?不会真的是李广那厮怂恿的吧?虽然我不太信,但若果真如此,我不介意代陛下清理家奴。”
“李广暂时不能动,”他见她看过来,补充道,“他还有用处。”
漪乔挑眉道:“用处?我看他除了阿谀巴结之外,没什么出挑的本事了。”
祐樘垂眸笑笑,轻拍了拍漪乔的手背:“夜深了,乔儿先去歇息吧。”
漪乔闻言却是不动,须臾的静默之后,突然站起身来,回身直直地盯着他:“我只对陛下隐瞒了一个秘密,陛下却瞒了我无数的事,陛下真的将我当做一家人?”
祐樘坐着不动,缓缓抬眸:“乔儿绕了一大圈,为的不过是逼问出今日所见之事由,对么?”
“对,没错。陛下做事为何总是将我排除在外?”
“不是排除在外,我只是认为有些事乔儿没必要知道,有些事则是暂时不能相告,”他见她沉着脸盯着他,略一思忖,“这样吧,乔儿说说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想知道什么,我尽力解答。”
“没了,我哪能一件件记着,”漪乔话刚说完便又觉得似乎落了件什么事,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陛下来说道说道眼下这件事就好了。”
“说句心底话,不加相告是为乔儿好。”
“为我好?”漪乔笑了一笑,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件事与我有关对不对?”
祐樘并未动作,垂眸不语。
漪乔逼视他良久,神色渐渐激动起来:“果然是这样……陛下当真不说么?”
“我已经说了,我是为乔儿……”
“为我好,对吧?可是我心里会很不安,和我相关,那么我就有权知道不是么,”她仔细瞧着他面上的神情,“陛下如今做出备受指摘的事,不会是因为我吧?”
祐樘眸光沉敛,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疏忽间一沉,抬眸看她一眼,突然起身,边往外走边道:“乔儿多虑了。既然乔儿不愿去歇息,那我先去就寝了。”
漪乔盯着他的后背:“我不想过得糊里糊涂的。”
祐樘脚步顿住。
“我是与你携手并肩的人,不想总是被你掩护在羽翼下,”漪乔沉了口气,“自从我入宫那一日起,便不断有人告诉我,我被你保护得太好了。虽然我也能隐约感受到,但很多时候,我甚至都并不清楚你都为我做了些什么。说实话,我心里感动非常,我想我只能用更爱你对你更好作为回应。但在关乎你我的事情上,我并不想让你独自去面对风雨,我想和你携手一起。和衷共济,风雨同舟,这才是夫妻之道,不是么?再说眼下这件事,你说是为了我好,可我却不能真的装糊涂,我做不到心安理得。”
她说完这番话,暗叹自己软的硬的都用了,如今连文艺温情的调调都用上了,估计差不多了……
她正这样想着,便见他忽然又有了动作,可却并非折身回返,而是直接开门而出。
漪乔张了张嘴,一时间居然连喊住他的话都不知道怎么出口。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
方才那番话确实是她的肺腑之言,只是以前一直都未曾对他说起而已。
漪乔按了按眉心,压抑地叹息一声。
她一路神思不属地走回寝殿,正瞧见他沐浴盥栉回来。几个正为他更衣的宫人见她进来,连忙跪下行礼。漪乔道了一声“起吧”,示意她们继续,随后朝着祐樘行了个福身礼:“臣妾今日身子不便,望陛下恩准臣妾去别的寝殿歇息。”
祐樘抬眸向她看过去,随即挥手吩咐一旁伺候的宫人内侍全都退出去。
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注视着她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如今尚不是时候。”
漪乔知道他指的是她的月信。横竖都是个说辞而已,她并不以为意:“这么小的请求,陛下该不会再驳回吧?”她觉得需要给彼此些时间去沉淀一下思绪。
祐樘面上神色变幻莫测,凝视她片刻,吐字道:“乔儿自便。”
漪乔闻言转身便走。祐樘见她走得那样干脆,心中更添气闷,面上却是神色愈淡:“乔儿也不怕我找别人侍寝?乾清宫新调来的一批宫人倒是有几个容貌秀丽的。”
“是么?陛下倒是瞧得挺清楚啊,”漪乔回眸,嫣然一笑,“那等陛下寻着新欢,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找个新欢去。”
祐樘面上忽然浮起一抹似笑不笑的神色,眸光倏地沉暗下来:“我看谁敢要你。”
“这个嘛,就无需陛下操心了。”漪乔对上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心猛地一跳,面上却强作镇定,话毕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祐樘面色微沉,一双漂亮的眸子仿若无底的漩涡,幽暗深邃得似能将所有的光都吸附进去。
次日,他下了早朝之后径直去了清宁宫。原本是来给祖母请安的,但谁料话还没说几句,她老人家居然又提起了崇王进京的事。算起来,为了崇王入京这事,太皇太后已经不知折腾了多少次。本以为去年他试过一次之后她老人家就彻底死心了,不曾想隔了一年依旧故事重提。他本就心绪烦闷,如今真是堵上添堵。
隅中时分,各宫庑殿顶的琉璃瓦在灼灼艳阳下闪着耀目的光,与洁白光润的汉白玉台基倒是相映成辉。
今日风柔日暖,趁着天气晴好,漪乔抱着小儿子带上小女儿乘着玉辇去宫后苑散步。照儿明年就要行冠礼,因为课业便没有跟去。
如今荣荣已经一岁半,可以不用搀扶便能迈着小腿稳当走路,但漪乔也不敢让她累着,游赏时都是走一段抱一段。炜炜虽和荣荣同年出生,但一个年初一个年尾,如今才七个月,还没断奶。
漪乔每每看着健健康康的小女儿和小儿子,心里就松一口气。
她明史学得不精,多几个嫡子嫡女不知道也是正常,毕竟她连对明孝宗的了解也只停留在知道年号的层面上,没准儿之前是自己吓自己了。
她嘴角微抿,一垂眸便看到炜炜咧着小嘴冲她咯咯笑,一双清亮的眼睛都弯成了漂亮的月牙,见她低头看过来,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漪乔会心一笑,正要教他学说几个词,忽见他朝外探身,努力伸出两只肉呼呼的小胳膊似乎在指着什么。漪乔怕他掉下来摔着,抓住他两只小爪子,又将他抱紧了一些。
“母后……”
漪乔这边刚抱稳炜炜,便听到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她低头看向出声的小女儿,便见她仰起小脸举着手里一本薄薄的册子晃了晃,用稍显含糊的甜软童声道:“弟弟好像……是要这个……”
漪乔愣了愣,回头去看怀里的炜炜,果然见他怏怏不乐地撇撇嘴,粉嫩嫩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脑袋一偏不看她,乌溜溜的眼珠却不住往自己姐姐手里的东西上瞅。
漪乔忍不住一笑。
荣荣走上前,将册子高高举起:“喏,给弟弟。”
漪乔蹲下-身来,微笑道:“你弟弟连说话都只是刚开始学,这《千字文》他看不懂,给了也是白给。怎么办呢?”
“那……我读,弟弟听,”荣荣刚翻开册子,又有些犯难地挠头,“母后……我就只学了前几页……”
漪乔不禁笑道:“母后逗你的。兴许炜炜只是好奇而已,直接拿给他看看。”
“嗯!”荣荣咧开小嘴笑了笑,将册子放到了弟弟怀里。
只见炜炜兴奋地抓起册子翻看了几页,似乎发现看不懂,歪着脑袋嘟了嘟小嘴,颠过来倒过去地瞧了半天,小脸上满是疑惑。
似乎是因为看不懂,他郁闷地撅撅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了封皮一下,继而拉了拉自己母后的袖角,又看了看旁边的姐姐,指着封皮上的三个字,“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婴儿语,其间似乎夹杂着很模糊的一声“母后”和“姐姐”。
“母后母后,”荣荣兴奋地叫起来,“弟弟在叫我!”
漪乔方才也愣了一下,回神之后便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抬头冲荣荣笑道:“你弟弟平时安安静静的都不爱说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开始认人的。”
朱厚炜似乎不明白那两人在高兴什么,见她们只顾着说话都不注意他说的什么,急得眼泪打转,将册子举到她们面前使劲晃了晃。
漪乔瞧着小儿子那样子忍俊不禁,拍了拍他,轻声哄道:“好了,乖啊。炜儿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嗯?看好啊,这个是‘千字文’,是识字用的。不过呢,炜儿现在还小,等到再长大一些,就可以看了……”
炜炜低头瞧了瞧,嘴里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在跟着念。那认真的样子引得周围的宫人们都忍不住掩嘴偷笑。
“二皇子殿下小小年纪便如此好学,真是难得。”一旁站着的乳母见状,不由笑着夸赞道。
漪乔笑笑,点了点儿子的小鼻头,轻声笑言道:“将来肯定和你爹爹一样。”她转头对女儿莞尔道:“荣荣,你来给弟弟念,正好温习前几日学的。”
荣荣正和炜炜嬉闹,闻言为难地瘪瘪嘴:“母后,我刚学……”
“念什么呢?我来!”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皇太子身着赤色金织蟠龙常服炮弹一样冲过来,身后是信步而来的陛下。
宫人们赶忙跪下接驾。由于祐樘一早便吩咐过但凡抱着二皇子或小公主的都不必见礼,故而漪乔很自若地站起身,趁着众人未起,暗暗打量祐樘。
他今日穿了一身紫色的过肩通袖龙襕袍,两肩处织绣着精致的柿蒂云龙纹,那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流动的深紫色衬得他肤色愈白。闲庭信步一般的态势间自有一股清贵高华的气韵流泻。姿容秀雅绝伦,风神玉润翩然,似乎无懈可击一如既往。但漪乔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容色有些苍白,面容有些憔悴。
昨晚没睡好?气得?
至于么?
漪乔抱好炜炜,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到正和妹妹说说笑笑的大儿子身上,问道:“照儿怎么找过来了?”
朱厚照闻言,抬头就答:“哦,爹爹说……”
“长哥儿今日课业完成的早,”祐樘忽然出声打断,“我都查完之后,瞧着他百无聊赖的,就带着他一起来宫后苑寻你们。”
朱厚照微微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附和道:“嗯对,我想来找母后和弟妹,央着爹爹带我来的。”
“原来如此。”漪乔面上笑着,心里却暗道这爷儿俩配合得还不错。
“母后母后,”朱厚照扯了扯漪乔的衣袖唤回她的注意,“让我抱抱弟弟。”
漪乔垂眸笑道:“你年纪太小,抱不稳。”
“让我抱一下嘛,”朱厚照不依不饶拽着自己母后的袖角,“我要给弟弟念书。”
“爹爹来抱着吧,”祐樘拍了拍大儿子的肩,“听你母后的话。”
朱厚照回头看了看自家爹爹,即刻松开了手,笑道:“那爹爹抱着,我给弟弟念书。”
漪乔看了父子俩一眼,不太情愿地将炜炜交给了祐樘,交接时也是尽量避着他的目光。祐樘瞧着她面上的神色,只是眸光微凝,倒是没说什么。
小家伙一到爹爹怀里,就咯咯笑着晃了晃小肉胳膊,好似在打招呼。祐樘回神,微笑道:“炜儿好像已经认人了。”
“弟弟方才还叫‘母后’和‘姐姐’啦!”荣荣仰头咧嘴笑道。
漪乔见祐樘看过来,勉强和他搭话:“嗯,炜儿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了。”她说完又想到了什么,走过去轻轻捏了捏小儿子粉嫩的脸蛋,指了指祐樘,笑着问道:“炜儿看这是谁呀?”
朱厚炜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小嘴开合间奶声奶气地吐出了“爹爹”两个字。与前面两声相比,这一声叫得要清晰不少。
祐樘不禁欣然一笑,又将小儿子往上托了托,赞道:“炜儿学得好快。”
漪乔暗暗撇撇嘴,暗道明明是她照看孩子的时候比较多,三个孩子居然都是叫“爹爹”叫得最顺嘴。难道他的孩子缘比她的还好?不对,一定是因为“爹爹”比“母后”好发音!要是换成叫“妈妈”,就不会这样了……
荣荣拍手笑道:“弟弟会说话了就能陪我玩啦!”
朱厚照将《千字文》拿到背后,正极力引导弟弟喊他“哥哥”,听到妹妹的话,回头道:“还有哥哥呢。”
“太子哥哥太忙,”荣荣嘻嘻一笑,“母后说,哥哥明年就……嗯……行冠礼啦,会更忙。”
朱厚照被妹妹戳中郁闷处,顿时小脸一垮,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爹爹:“爹爹,儿子能不能晚些再行冠礼……”
“不行,”漪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原本礼部三月时就拟好了冠礼仪注,母后和你父皇觉着你年纪尚小今年太早了,这才拖到了明年。已经拖了一年,不能再拖了。”
朱厚照瞧着母后逐渐严肃下来的脸色,沮丧地低下头:“那出阁讲学也是明年么?”
祐樘转眸看了漪乔一眼,对儿子微笑道:“你母后说得没错,冠礼不能再拖了,明年开春先行了冠礼再说。至于出阁讲学,这是要慎而重之的大事,可以暂且搁着。这两三年间,爹爹先给你仔细物色几个先生。”
这话的弦外音便是,冠礼之后不会立刻安排出阁讲学,你还能再松泛两三年。
朱厚照即刻便明白过来,兴奋得手舞足蹈,顿时感到自家爹爹更加可亲了几分。
漪乔轻轻叹息一声,心道母后可也没说让你明年就出阁讲学啊,好人都让你爹爹做了……
出阁讲学就是开始接受正规正式的教育,相当于现代孩子的入学。但眼下朱厚照都不满四周岁,放在现代不过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再过两三年再入学倒是正好。
事实上,假使祐樘明年就安排出阁讲学,漪乔一定会站出来反对。虽然儿子聪颖异常,虽然她急切地想让这个孩子将来步上正轨,但却不能扼杀他的童年。
矫枉过正更可怕。或许祐樘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她复又看向祐樘怀里的小儿子。
炜儿比照儿小三岁,再过四五年也要行冠礼、出阁讲学了。三个孩子都很懂事,彼此也都甚为亲厚。生在皇室,或许这便够了。
她忽然又想起昨日的不愉快,面色微微沉下。
他真的不说么?
书院也要到明年才能去,不知道他为何会谨慎至此。
漪乔觉得有些头疼,更加不想理会他。
就这样过了两日。这日晚膳后,漪乔正翻看着尚宫局两位尚宫呈上来的账册,见尔岚端着一盏茶进来,杵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问她何事。
“娘娘,您今晚还就寝在……”
漪乔会意,挑眉道:“陛下传了什么口谕么?”
尔岚犹豫着道:“这倒没有。”
漪乔放心道:“那就还照着前两晚安排。”
尔岚将托盘放下,脸色发苦,迟疑道:“娘娘,恕奴婢多言,您可莫要和陛下赌气。这宫里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想钻空子呢,您就不怕……”
尔岚的话很隐晦,但漪乔还是即刻就想到了她指的是什么。她合上一本账册,片刻后道:“过几日再说吧,反正有身子不便的由头撑着。”
“都怨奴婢,若非奴婢跟娘娘说了……”
漪乔想到昨日的细节,打断道:“陛下或许根本不在乎被撞见,不然你以为昨日为何能那样轻易地寻到圣驾所在?”
他似乎真的是有恃无恐,吃定了她,吃定她可以被敷衍过去,像以往一样不去刨根问底。
尔岚观察着皇后的神色,硬着头皮道:“兴许是个误会……想来陛下应当是觉着瞒娘娘不住,这才没教人拦着娘娘。陛下待娘娘一向如珠如宝,怎会舍得让娘娘动气……”
漪乔抬手示意尔岚噤声:“有些事你并不知情,这是本宫和陛下之间的事。你退下吧。”
她见尔岚并不动,只是顶着一张苦瓜脸似乎在犹豫什么。漪乔问道:“还有事?”
“启禀娘娘,”尔岚斟酌了一下,“陛下方才下了中旨,召崇王入京。”
漪乔愣了愣,惊讶道:“此话当真?”
中旨是指不经内阁和六部,直接由内廷发出的敕谕,是皇帝发出的强制性指令。
“奴婢不敢妄言。”
漪乔奇道:“陛下竟要强行召崇王来,这是怎么了?”
“听闻陛下前两日去清宁宫时,太皇太后又和陛下提起了崇王入京一事。”
“太皇太后那边闹得很凶么?”
“好似也没有。”
“那就怪了。前几次都那样过去了,陛下这回怎么这样较真儿?”
藩王入京有多大的牵连,他是最清楚的,当时还和她讲了好大一通。纵使是老太太再次提起,他再斡旋一下就是了,为何要直接颁中旨呢。
尔岚察言观色,试探道:“娘娘,奴婢听李公公说,陛下从昨晚便心绪欠佳。方才正批着奏章,忽然就脸色阴沉地传下了那道中旨,会不会是因为……”
“因为本宫?”漪乔笑了笑,“陛下做事会那样儿戏?”
“这个……不好说啊,”尔岚继续劝道,“娘娘,您真就打算和陛下这么一直耗着?要不,您去问问陛下为何突然颁中旨,亦或者去劝劝陛……”
“尔岚,”漪乔一挑眉,“你方才口中的‘李公公’指的是李广吧?”
尔岚一怔,答道:“是的。”
“所以是陛下授意你来和本宫说这番话的?”
尔岚连忙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陛下。”
漪乔一脸不信,笑道:“真的不是?”
尔岚心里叫苦不迭,暗道就算真是那也不能说啊!
方才李广把她叫至无人处和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她心里大致能猜到陛下已经知道是她告诉皇后西苑的事,这是暗示她将功补过的。只是不知李广此举是他自己想讨好陛下,还是陛下授意的。
漪乔见尔岚一口咬定是她自己要来劝说的,也问不出什么,没有再为难她。
漪乔用手指轻敲桌面,自语道:“居然直接颁了中旨……我看你怎么收场。”
翌日,也即七月二十,一个消息迅速传开——太皇太后以年事已高之由召崇王朱见泽入京,陛下这回没有再与朝臣商议,直接下中旨命驰敕召之。
一时间,举朝哗然。
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徐溥等人首先上奏劝谏,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收回成命,痛陈藩王入京之例开启的弊害。见陛下不为所动,礼部尚书倪岳等人连同府部科道等官紧接着联名上奏,从生民疾苦和慎守封疆入手,更为详尽地补充了徐溥等人的奏陈。
脑汁绞尽,墨汁耗干,雪片一样的奏疏递上去,陛下终于给了批复:卿等言是,但圣祖母之意朕虽重违,业已召之矣。
众臣倒抽一口凉气:合着都白说了。
陛下不允,那么豁出命也要死谏到底。
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这几日终于找到了统一的着力点,跟打了鸡血一样。他们的职责便是监察百官甚至是皇帝的言行,最擅长的便是喷口水,弹劾的奏章洋洋洒洒几千字挥笔立就。
因为受到自己夫君陶染,漪乔深知这些御史和给事中们有多凶残。他们虽然官位不高,但权力大胆子也大,一有风吹草动就上奏弹劾。她完全能想象得出,这几日他的御案案头堆了多少劝谏的奏章。一想到他这几日都对着山峦一样的奏疏,她就有些暗爽。
由于崇王入京之事,朝堂内外掀起轩然大波。李广瞧着万岁爷这几日脸色都不太好,愈加小心地伺候着。但他觉得陛下龙颜不悦更多的是因为皇后的事,没准儿颁下中旨这件事就和皇后有关。这些天送去的奏章但凡是劝说收回成命的,陛下只瞥一眼就扔到了一边。
他见陛下又将一封奏章扔到了一旁,大气都不敢出,赶忙将头埋得更低。
正在此时,门外内侍通禀说锦衣卫指挥使求见。
李广知道牟斌这么晚来面圣怕是有什么要事,还不等万岁爷下令,就很是识趣地领着一班长随退下了。
牟斌进来行了礼后,将一份信笺呈上:“主上,这是张道长让属下交给您的。”
祐樘翻看奏章的动作一顿,心里猜到是何事,接过来打开一看,面色有些凝重地问道:“张道长还说了什么?”
牟斌略想了想,答道:“回主上,别无他言。”
“张道长现在何处?”
“已经回了道观。”
祐樘脱口道:“去上清宫神药观。”
牟斌有些吃惊:“主上要现在……”
祐樘已经站起了身:“夜色深浓正好秘密行事。”
由于并未搬出乾清宫,也不好做得太招摇,漪乔这几日都还照常和祐樘一起用膳,用完膳又去各司其职。但是这日午膳时却久久不见他来,漪乔等了一会儿,正欲差人问问,忽见叶蓁疾步走进来,行礼道:“娘娘,陛下身边的长随来传话说,陛下龙体抱恙,让娘娘先行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