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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么?”漪乔好笑地看着他。
巴图蒙克脸色发寒,攥她手臂的力道越来越大,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凸起。
漪乔眉头越蹙越紧,恼羞成怒之下睥睨他一眼,冷声喝道:“放手!”
巴图蒙克这才发觉自己用力过大了。他心头划过一丝懊恼,下意识地一松手,然而正好被她抓住机会猛地抽回了手臂,随即迅速一撤步,她极快地退离到了离他两丈开外的地方,即刻被几个锦衣卫保护了起来。
巴图蒙克倒是站在原地脚步未动,只是拳头暗暗攥了攥,脸色铁青。他望着她,突然讥诮一笑:“当然奇怪,就凭那个病秧子也想有后?你是背地里偷汉子才怀上的种吧?大明的皇后原来就是……”
“我看,蒙古鞑靼的可汗也不过如此,”漪乔脸色虽冷但并未被他激怒,只是不慌不忙地打断他的话,笑看向他,“只会在这里无中生有泼脏水,呈口舌之快,欺负欺负女人。枉你的子民还夸你贤卓有智,像太阳一样耀眼,原来不过是个下三滥的卑劣龌龊之徒。”
巴图蒙克的脸色变得越加难看。
“一年多不见,你嘴上还是这么不饶人,倒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他嗤笑一声,“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不想我动手的话就随我来,我要问你些事情。”
漪乔警惕地盯着他,迅速地在心里做着思量判断。
从巴图蒙克方才的表现来看,他确实没打算伤她。而如果说他是存着拿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挟祐樘的心思的话,他应当能想见这么做的后果。他并非蠢笨之人,不会傻到拿自己的整个部族来冒险。
若是她不随他去,极有可能动起干戈。然而对方相对人多,真要打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能落着好。
“好,”漪乔沉吟片刻后突然扬声道,“我可以和你借一步说话。但你要保证问完之后就让我走,不能再做纠缠。”
她此话一出,环绕在她周围的宫人和护卫俱是一惊。他们急着出言劝她,可话未出口便见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巴图蒙克笑道:“好,这才痛快!一言为定。”说完,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继而率先走向了道旁的小树林。
漪乔低声交代了锦衣卫几句,犹豫了一下,随后跟上。
在进入树林大约五六丈远之后,她便停下了脚步,对着前面继续往纵深处走的身影冷然道:“站在此处说话他们已经听不到了,大汗还要往哪里去?”
巴图蒙克虽知她一直都对他有戒心,但转头看到她一脸警惕的样子,仍是抑不住满心的不快往上翻涌。
漪乔见他阴沉着脸不出声,有些不耐地道:“可汗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如此婆婆妈妈似乎不像是可汗的作风。”
巴图蒙克并不说话,凝视她半晌之后,自嘲似的一笑:“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会把你怎样?我能把你怎样呢?我倒是想把你劫回去堕掉你肚子里的种——你不必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怕说出来——为了荣华富贵你也真是什么都不顾虑,难道你没想过那病秧子一命呜呼之后,留下你们孤儿寡母时候的光景么?到时我率几十万勇士大破京师攻入你们的皇宫,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他的孽种?”
“你想太多了,”漪乔这次意外地没有动气,只轻笑一声看向他,“你以为如今还是两百多年前么?你以为大明还是几年前的大明么?你以为你总想着反明复元就能成真么?你也别总这么咒陛下,一个真正有气量有胆识的王者,会欣喜于碰上一个高明的对手,痛痛快快地对方高手过招放手博弈。大汗一直骄傲于自己是草原男儿,看来大汗的胸襟还是不够宽广。”
然而,巴图蒙克是一个意欲篡夺大明江山的野心家,而不是江湖里整日寻人比试的武痴,他要的只是个结果罢了,漪乔很清楚这一点。她这些漂亮话只是拿出来堵他的嘴而已,她算准了他会因为自己的骄傲而不愿自认不够大度,于是自然也不会回驳她。
巴图蒙克凝视她片刻,忽而出声道:“你似乎比以前沉稳了不少。我记得以前我每次说那病秧子活不久的时候,你都一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的样子,今日……”
“反正你再是咒陛下怎样也妨碍不到他,反倒会显出你心胸狭隘,”漪乔目光一转扫向他,“大汗此番是来叙旧的么?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天色不早了。”
巴图蒙克的脸色沉了沉,话锋一转:“你可知这世上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漪乔神情一滞。
“你可别以为我是一路跟踪你至此的,我还没那么闲。我途经此处时,乌恩其突然跟我禀报说,有名勇士看到了疑似大明皇后的一个汉人女子。我细问了那勇士,他说那女子衣着并不华贵,穿戴都很平常,但他看清楚了她的正脸,可以肯定容貌无差。那勇士是常随我左右的,你的样子他是认得的。我心里疑惑,突然想起你当初曾经落落在外——难不成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有一个和你容貌相同的人?她不会就是当初皇宫里顶替你的人吧?”
巴图蒙克见她敛容不语,等得久了便催促道:“你怎么不说话?”
“那她人呢?”
“我当时派了几个人在这四周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正要走时便看到了你。我原本还拿不准从寺里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你,可在上前拉住你之后,便完全确定了下来。”
难道是这身体原主?漪乔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在碧云寺,那次移魂之后她就没再见过她,祐樘也对她的下落绝口不提。
只是,这其中的隐情她自然不可能跟巴图蒙克说明。
“你为什么觉得我就定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知道这世上可有人和你容貌一致么?”
巴图蒙克被她的话噎了噎,正要说话又被她打断道:“至于当初顶包之事,我回宫之后并未向陛下细问,我也不晓得陛下是如何处理的。”
他看出了她敷衍的态度,面现不豫之色:“你就那么不耐烦么?我又不是来套什么机密……”
“我似乎没有职责为你答疑解惑,”她虽然表面上未动气,但想着他那么咒他,心里还是窝火得很,沉声打断他的话,“可汗可是事先承诺了问完之后就放我走的,莫非蒙古可汗是不守信用的么?”
她答应让他问,可没答应好好答。
巴图蒙克静默片刻,沉闷地叹口气,声音里的棱角竟意外地消解不少:“我只想跟你私底下说会儿话,不以达延可汗的身份,只是一个……你认识的人而已,可你好像时时不忘你大明皇后的身份——上回你流落在外,落入那个大兀鲁思领主的手里,想想其实挺凶险的,幸好我遛马到他那片草场看见了你。后来因为我的疏忽让你跑了,我心里一直懊悔。这回在这里巧遇距上回已经过去一年了,也不知下回再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
“或许不会再见了。”漪乔话音未落便转身欲走。
“你就那么肯定最后赢的人是他?”
漪乔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我六岁登汗位,七岁时便带兵驱逐瓦剌,十三岁时除掉了老滑头太师伊思马因并将他的势力收入囊中。如今,几乎整个蒙古都是我的。”
“陛下六岁丧母,九岁出阁讲学,十六岁度过废储之险,十八岁登基为帝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而今,大明已渐有盛世之象。”
漪乔继续道:“他虽然没有如你一样带兵打仗,但他从出生起躲过的明枪暗箭比你打的仗不知多出多少。”
“满都海来之前我不也是孤苦无依、受人欺压?父汗被杀,他们还给我的汗位也是虚的,我那时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六岁丧母,我那时候也不过才刚六岁!你以为只有他儿时日子苦么?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我能有今日全靠我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还有天神腾格里的保佑——腾格里能保佑我一路走过来坐稳汗位,也能保佑我拿下大明的江山,恢复祖先的荣光。”
“历史不可溯,你的腾格里也违抗不了。若陛下晚登基十几年,照着先皇的样子,大明与蒙古还真的胜负难料。但偏巧你和他大展宏图的时候对上了,我只能说,这是老天布下的一招妙棋,”漪乔目光稍稍往后瞥了瞥,“你的事情我之前从陛下那里听闻了一些。不错,你少年老成,有能力有胆略,你在迅速强大,可大明如今也已经今非昔比。你一意孤行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巴图蒙克目光忽的一锐:“我绝不会让满都海枉死。”
头顶上传来一阵“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漪乔闻声抬头,正看到几只归巢的倦鸟背着夕照匆匆飞入了茂密的枝叶深处。她收回视线,缓缓出声:“你不会让你的妻子枉死,陛下也不会让他的母亲枉死——时辰不早了,后会无期。”
巴图蒙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她的双脚似乎不知何时和他的心黏在了一起,随着她毫不留恋的步步前行,他的心也连带着被揪了起来,和血带肉地生生拉扯。他总觉得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让她停下步子以缓解他此刻愈加剧烈的苦痛,但思及此,他脑中竟是空白一片。
他体内的血液在沸腾在咆哮,但身体却纹丝未动,甚至连口都没有张一下。
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再是强大,也还不能跟整个大明抗衡。她是大明皇后。他决不可冲动。
斜西的日头被暑气熏染得脸膛通红,已经熄了火儿的金红色夕照轻纱一样笼在她娉婷的背影上。微风起时,连日光也婆娑起来,却唯独模糊不掉她的倩影。
巴图蒙克眼睁睁看着她乘上道旁的马车绝尘而去,像生根的石雕一样,始终不动不语。直到他的一群手下打马过来,他才回魂。
他一声不吭地利落上马,阴沉着脸用蒙语大喊了一声“走”,而后一夹马腹,扬起手臂就是重重一鞭子。j□j纯黑色的汗血宝马瞬间吃痛,随着一阵响亮的嘶鸣,扬蹄狂奔。他绷紧嘴角牢牢握住缰绳,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向着相反的方向疯狂疾驰。
一群手下不知出了何事,傻愣愣地互相看看,待到自家大汗走远了才反应过来,赶忙挥鞭策马去追赶。
大约是由于昼长的缘故,夏日的黄昏总显得分外冗长。漪乔望着马车帘子外不断往后倒去的黄昏晚景,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搅和得越加沉重纷乱。
她摊开那张早已被她攥皱巴的字条,望着上面已经略有退色的墨迹出神。
说是字条,其实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小小的一张纸条上,只画着一道弧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半圆。
“道长临行前说,那位施主命格不凡,他之前卜卦卜了很久,能占卜到的几乎都写在了这张纸上,只看女施主能否参悟。他这已是泄露了天机,女施主非此世人,身份特殊,若悟得其中玄妙,只自己心知便是,切莫泄露出去。”
她耳旁再次响起慧宁大师将纸条交予她时说的话,心中又沉重一分。
半圆难道表示他现在正好度过人生的一半么?古人算的都是虚岁,眼下是五月,再过两个月就是万寿圣节,那是祐樘二十二岁的生辰。是以……他会活到四十四岁?可是,青霜道长怎知她何时会来找他?万一她过个三年五载再来碧云寺探问呢?除非道长连这点也算到了。
半圆……半圆……漪乔凝神思量着,手指在触碰到已经淡去的两个端点时,面色刷地一白。
半圆的寓意莫非是……
半生缘么?
她这具身体和他同岁,他们大婚时都是二九之年。若是这么算的话,那么就是……
他会在三十六岁时离开她。
漪乔只觉手脚发凉,惊疑不定地死盯着那张纸条。
道长真的是这个意思么?真就这么巧这么精确?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眼下离那场似乎注定了的浩劫,还有十四年。
“娘娘,您怎么了?”一直注意着皇后神色的尔岚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漪乔缓了缓,无力地摇了摇头。她正魂不守舍间,忽然感到肚皮揪了揪——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伸了伸胳膊又踢了踢腿,随后便又是一阵金鱼吐泡泡的动静。她不禁伸手抚上腹部,没来由地心里揪疼。
不管她的猜测是否正确,她都一定要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并抚养他长大成人——这是他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续,更或许是他未来的继任人。
漪乔回到宫中时已敲过了天交头鼓。她刚进入乾清门,早已恭候多时的长随何文鼎远远地看见就在心里叹说皇后可算是回来了。他想起圣上的交代,不敢耽搁,即刻便迎上前去,朝她的凤驾行了礼,道:“启禀娘娘,万岁爷让您先往思政轩处稍候片刻,万岁随后就到。”
漪乔点头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道:“陛下在何处?”
“回娘娘,万岁爷眼下正在盥栉。”
她吩咐内侍们往思政轩去,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要如何跟他交代今日遇到巴图蒙克之事。
此事他不知道是最好的,反正没什么危险,让他知道反而徒增担忧。可今日随护她同去的几个锦衣卫都是他亲自调派的,想来他们是不会因她的吩咐就将事情瞒下来的。何况她总觉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与其毫无用处的遮掩,不如她自己先招认。
漪乔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强迫自己暂且收拾起这一整日沉闷的心情,尽量不让他看出什么端倪,不让她沉重的情绪影响到他。
她目光无意识地乱瞟间,瞥见书案上摊着一幅画。走近细看之下,她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漪乔坐在案前的玫瑰椅里仔细端详,刚刚被压制下去的那股砭骨寒意莫名其妙地又被牵引了上来。她正自望画出神,忽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赶忙收敛心神,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宫人内侍们是不敢这么随意地进来的,不用猜也知道来人是谁。况且,随着对方的一步步靠近,她还闻到了一股清新爽洁的淡香。
她以为他这么着放轻脚步是想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于是也就顺遂着佯作不知,继续盯着面前的那幅画。然而,她盯了好半天,眼睛都酸了也不见他动作。
脚步声近着近着就止息下来。她能感觉到他就站在她身后,只是不作声响而已。
他在想什么?
就在她正要转头往后看之时,骤感眼前一暗眼皮一凉,她的双眼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罩上。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睫毛忍不住轻颤。
漪乔心里犯嘀咕,眼珠子游移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奸诈的笑。她佯作心虚地低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陛下盥栉完就要到此处来寻我了。你快走吧,当心被他瞧见。”
他感觉到他明显僵了一下,想象着他此刻的表情,险些一个没忍住喷笑出声。
她心中窃笑,好奇他会如何回嘴,没想到他突然撤开了双手,从背后转到她身边,打量着她,惊讶道:“哎呀,乔儿?怎么会是你?”
漪乔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暗道果然还是他技高一筹,居然反应这么快。她黑着脸看他:“陛下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乔儿也不一样么?”
“我失望是因为……”因为没有噎到你。
他很自然地揽过她,用目光指着那幅画笑道:“是我画的太糟还是太好,乔儿缘何盯着这画出神这么久?”
漪乔眨眨眼:“陛下不问问‘奸夫’的事情?”
“乔儿不也没跟我追究‘姘头’的事么?”
漪乔吐了吐舌头,侧过身伸臂抱住他,趴在他肩头轻声吐字:“我永远相信你。”
祐樘唇畔泛起一丝笑意,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丝。
“我……跟你说一件事……”漪乔清了清嗓子,随即将今日遇到巴图蒙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番。当然,有些小细节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祐樘只安静地听着,面上连一星半点的惊讶都没有。末了,他拉下她勾着他脖子的手臂,捋起袖子查看她的手臂。
雪玉一样莹白光洁的肌肤在灯火下现出细腻水嫩的光泽,平滑白皙得没有半点瑕疵。
他复又极其自然地帮她拉下袖子,忽而问道:“乔儿可后悔走这一遭?”
“不后悔,”漪乔脱口而出后又觉有些不妥,顿了顿才继续道,“祈福这种事怎会后悔。”
更何况,她此次碧云寺之行说不定还能避免日后厄运的到来,怎么会后悔。
“我来之前先召见了锦衣卫,是以提前知晓了此事。”
“那……此事你怎么看,”漪乔斟酌着看向他,“还有,他看到的那个女子是否就是这身体原主?”
“巴图蒙克暂时不会有什么异动。一来他没探明虚实,不敢轻举妄动。二来,三年前他陈兵大同那次受的重创尚未恢复。他当年猖狂地在国书上自称大元可汗,吃了亏之后想来是学会收敛了,好歹安生了些。他此次来京城,约莫是想瞧瞧如今我治下的大明是怎样的光景,若能顺便探听到什么自然更好。至于那个与乔儿容貌相同的女子,”祐樘轻笑了一下,“我想,是她无疑。没想到这都一年多了,她还真能熬得住。”
他见漪乔目露疑惑,踟蹰了一下,解释道:“当初移魂之后,我给了她三条路——一条是留在京城,但不得离开碧云寺;一条是改头换面,我为她安排一个新身份,让她远走高飞,从此不得再回京;第三条,就是让她自己了断。”
“你……”
“有活路她自然不会选死路,最后这个是用来吓唬她的,让她不要再痴心妄想。她不出意料地选了第一条,我那日走之前告诉她,如果她后悔的话,可以随时说,我再给她安排换身份的事情。一晃一年多过去了,我都快要忘记这一茬了。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宁愿失去自由身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也要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只能远远地看着却享受不到,日子久了就会慢慢消磨掉心里残存的希冀。他不可能一直监视着她,这样实则比直接远走高飞要断得更干净彻底。这都是他一早就算好的了吧。
“那个伧夫没有惊着孩子吧?”他说着温柔地拉过她的手,目光转到她的腹部。
漪乔正自思量,忽听他这么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巴图蒙克。她笑了笑道:“巴图蒙克好像打扰到儿子睡觉了,我当时感觉到小家伙朝着外面一阵拳打脚踢的。”
“兴许他是见自己母后被坏人拦下来,想蹦出来揍他一顿呢,”祐樘抱她在怀里,低头望向她,片刻之后,嘴角微露笑意,“乔儿总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变成望妻石了。”
她顺势拥住他,窝在他胸前嗅着皂角和兰草的清香,闷闷地道:“你一直在等我?”
“嗯,”他垂了垂眸,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呢喃道,“一天里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等到用完晚膳你还不回来,心神恍恍地批了一会儿奏章,实在熬不下去,交代了何文鼎几句,就先去沐浴了。”
“那你方才进来时捂着我眼睛做什么?让我猜你是谁么?”
“我看乔儿一直盯着这画呆坐,似是被画境感染,不想让你再看下去。”
他方才站在门口时便看到了她,见她盯着那幅画出神,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似乎能感受到她不安凝重的心境。他当下便停住了急切的步子,将脚步放得很轻但又能被她听到。
漪乔将目光转向书案上的那幅画。那是一副以淡墨绘就的水墨画,寒山峭壁和冷松翠柏构成了整个画面。陡直如削的峭壁之下是飘渺得似要散出来的山岚雾气,几株松柏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乱石间,仿似要被深山里的寒气冻住一样。
整幅画着墨不多,但渲染与留白都恰到好处,墨色变化自然而空灵,布局精当,线条厚重,笔力刚劲,画面意境高古深远。
“那你为何要画这样一副画呢,”漪乔仰头看向他,“不觉得整个调子太冷僻了么?让我想起了贾岛那苦寒的诗风。”
“是僻冷了些,但似乎还不不至到碣石山人那般苦寒的地步,”祐樘望着那幅画笑了笑,“这是等乔儿的时候画的,画完之后我自己也发觉幽寒了些,似乎是不知不觉间就拐到那调子上去了。”
“那松柏是你的自喻么?”
祐樘顿了顿,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垂眸含笑道:“我又不孤独。我有乔儿,不久之后还有我们的孩子。”
漪乔就着他的手蹭了蹭,又窝回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其实我更怕孤独,所以,不要离开我。我会尽一切可能挽回你既定的结局,我们还要一起到老呢,祐樘。她拥着他,在心里默念道。
“这画不好,”漪乔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居然已经哽咽,她懊恼自己竟没忍住,埋着头不敢看他,“回头画个吉庆些的。”
祐樘想要蹲下|身查看她的情况,奈何她死死抱着他不愿松手,他一时间动弹不得。祐樘无奈一笑,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拍抚她的后背,柔声哄道:“好,回头画个吉庆的,挂在乔儿那里好不好?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呢——乔儿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
“说没有就没有。”
“没有的话,那乔儿就放开我。”
“不要。”
“乖,先放开。”
“不放。”
祐樘叹笑一声:“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诚不欺我。幸而乔儿不凶悍,不然我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只是……”
漪乔吸吸鼻子:“只是什么?”
“外人似乎不这么看。乔儿已经声名在外了,”祐樘说着便笑了起来,“乔儿还记得在我登基之初,上书奏请守丧三年延迟纳妃的谢迁谢先生么?他当年可是帮了我大忙——谢夫人平日行事剽悍,谢先生是出了名的惧内。那日我派内官到谢先生府上传旨召他入宫,恰赶上谢夫人发脾气,内官到时,谢先生正缩在床底下避难。见我的旨意到了,这才壮着胆子从床底下钻出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对着谢夫人扬眉吐气道:‘你再如此,我便告到陛下那里!’谢夫人根本不以为意,冷冷哼笑一声道:‘好啊!夫君去找陛下,那妾身就找皇后去!’”
“噗——”漪乔忍不住喷笑,复又黑沉着脸看向他:“我有那么凶悍嘛?我又不会把你逼到床底下……”
“我始终独宠中宫别无嫔御,大概在外人看来,是由于乔儿是个善妒的河东狮,”祐樘小心地为她拭去脸颊上残存的泪迹,嘴角晕开一缕柔和的笑意,“乔儿笑了就好,来,擦擦泪——”
“惧内大多数是由于爱妻嘛。谢先生当年肯帮忙,除了因着你青宫时的师生情分,大概还有一种类似于同道中人的理解。”
祐樘颔首道:“嗯,大抵如此——乔儿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就寝吧。”
“那你呢?”
祐樘笑道:“我再批一会儿奏章——乔儿怎么了?”
漪乔敛容叹息道:“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早起上朝,你这一忙,不晓得又要到几更天。”她沉默一下,将他的双手捧在自己手心里,低语道:“你这样日复一日地忙忙碌碌,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算是一台机器,日子久了也会出问题。何况你……”
“昔日太祖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祐樘摇头笑道,“我这样算不得什么。况大明如今刚恢复些元气,边陲又诸事未平……”
可是后世又有几个人记得你?漪乔思及此就是一阵长叹:“好了,我不打扰你了——记得早些就寝。”她说话间站起身,倾身抱了他一下,转身出了思政轩。
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为什么他这段历史后世鲜有人知?她知道他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百姓,但名望与功绩起码要成正比。在福泽当世之后,相信祐樘自己也不希望他呕心沥血亲手缔造的是一个被遗忘的盛世。
漪乔按了按额角,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思政轩里的灯火,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一声,摆驾回了寝宫。
随着叶色由绿转黄,不知不觉间便跌入了八月。漪乔腹部隆起已经十分明显了,行动变得越发不利落,她此刻愈加能体会到怀孕的艰辛——除了身子笨重和忌口以外,她的脚踝、小腿都开始出现浮肿,半夜里时不时小腿抽筋,染了风寒也不敢吃药,只咬牙硬挺着,怕影响到孩子。
周太皇太后一早就安排了好几个手脚麻利、经验老道的嬷嬷伺候她,她们对于这些孕期徵状早已司空见惯。在她们的悉心料理下,她脚踝和小腿上的浮肿总算消下去一些,夜里抽筋的次数也少了。虽然她们照料得很周到,但祐樘只要一有空就会亲自扶着她出外散步,甚至亲自为她揉腿按摩。
由于腿部抽筋基本都是在半夜里,他又一向浅眠,她稍微有点动静他就会跟着醒来。漪乔担心他原本便少的睡眠直接变得所剩无几了,于是一再提出跟他分处睡,给她多调派几个守夜的宫人就成。但祐樘每次都坚决地驳了回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日夜里,漪乔又在小腿的一阵阵抽痛中醒来。她小心地转头瞥了身边一眼,忍着疼痛慢慢地撑起身体坐起来,又屏息看了祐樘一眼,见他尚在睡梦中,这才稍稍放心些,曲起腿轻轻揉按以缓解疼痛。
只是她如今腹部高隆,这个动作做起来很是吃力,没揉几下就得歇歇,又怕吵醒他,连呼吸都放得很缓很轻,喘息更是不敢出声。
她疼得眉头紧锁,龇牙咧嘴地揉按了半晌,疼痛稍缓,本想凑合着躺下接着睡,但因为身子笨重,撑着身体慢慢躺回去的时候,原本就没有完全缓过来的小腿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她疼得眉头狠狠一皱,低呼尚未出口便被她下意识地咽了回去,
她撑着半坐半躺的姿势,正要再起身,却陡然感到有人从背后抱住她,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体。
“是不是又抽筋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清醒,丝毫没有半夜醒来的迷蒙混沌。
漪乔懊恼地叹口气,点了点头。
祐樘捞来两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小心地半抱半扶着让她靠在上面,并让她屈起抽筋的那条腿。随即,他跪坐在她身侧,从小腿后侧开始,拿捏着力道由下往上为她揉捏痉挛处。
他的面容平和沉静,这一套动作做下来更是小心又娴熟。借着窗外的月光,漪乔安静地凝视着他,一时默然无话。
“乔儿感觉如何?还疼么?”他一抬头,正对上她凝固的目光。
漪乔回神,摇头笑道:“不疼了,已经好很多了。”
“不是已经好转不少了么?怎么又抽筋,看来还是要继续泡脚,”祐樘说话间轻轻放平她的腿,又取来一个锦垫垫在她的脚下,“我瞧着乔儿腿上的浮肿还没完全消下去。平日里一定要多休息,少吃盐,不要喝太多水。还有,我听说把脚垫高也可以消肿,乔儿小憩时注意吩咐宫人在脚下垫上垫子——算了,还是我明日亲自跟她们仔细交代一下好了——乔儿笑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跟那些嬷嬷一样在行?而且,这些话你已经说了无数次了。”漪乔笑看向他。
祐樘帮她重新盖上被子,讪讪地笑了笑:“我也是听宫里那么有经验的乳娘保母们说的。听说怀孕中后会出现抽筋和浮肿,虽然我自己也会一些,但还是特地去学了缓解痉挛的手法——乔儿这是嫌我啰嗦么?我以前真没想到我有一日也会这么一遍遍地交代一些琐碎事。嗯——近来有些忙,又是祭祀太社太稷,又是处理江浙水害,先皇的实录也修好了,礼部又进呈了宪宗纯皇帝实录仪注。这一忙起来呢,总觉有些事情就疏忽了,是以总忍不住一遍遍交代乔儿。”
“我看我这一次怀孕下来,你学会的比我还要多的多,”漪乔说着拉住他的手,认真道,“我这样真的会影响你休息的。你晚上睡不好,白日里又要处理冗繁的政务,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
“如今不都快八个月了么?前面那么长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两个月,”他反握住她的手,“何况,乔儿让我和你分开睡,我会一直想着是不是夜里又痉挛了,你有没有盖好被子,不要染了风寒才好——如此反而更睡不踏实。总是要你在身边,我自己照看着才安稳些——乔儿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漪乔踌躇了一下,复又抬头盯着黑暗中他熠熠的眸子,“还记得当初我们闹翻那次,我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回答我的只是一阵无休止的沉默。你……你当时为何不说话?为何要我生生误会你?以至于我们后来绕了那么大一圈……”
然而,她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出声,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样的沉默。漪乔下意识地握了握他的手,试探着低唤了他一声。
“都过去那么久了,乔儿竟还记得,”他说笑间抽掉了她背后的软枕,抱着她就要让她躺平,“快睡吧,天还没亮呢,还能再睡一会儿。”
“你干嘛遮遮掩掩的?有什么就说出……诶?”漪乔挣扎时无意间碰到了他的脸颊,意外地感到指尖微烫。
她瞪大眼睛惊讶道:“你你你……你脸红了?”
他动作一滞,没有出言否认。
他见她作势要下床,阻住她道:“乔儿做什么?”
“掌灯啊,这么稀罕的场面我怎么能错过呢,”漪乔见他拦着她不让她动,眨眨眼,“那要不,你去?或者我叫宫人进来?”
祐樘正尴尬,突然一笑:“谁都别想去,今儿个我就算把灯都毁了也不会让乔儿瞧见的。”
漪乔还要分辩,忽然僵了一下。
“怎么了?孩子又闹腾了?”
“他好像……好像在我肚子里翻了个身……”
“我看,乔儿还是莫要欺负我了,连儿子都看不下去了,”祐樘轻拍了拍她隆起的腹部,叹息道,“这是在为爹爹抱不平呢是不是……咦?他似乎朝我手上伸了伸小拳头……”
祐樘说着,又试着拍了拍,下一瞬便即刻感受到他拍过的地方鼓起一个小包,之后又消下去。他一时失笑,换了个临近的地方轻拍两下,很快便感觉到手指下又是一鼓。他面上笑意更盛,又连续改换位置,结果那小包便紧跟着他的手掌到处跑。
见他如此有玩心,漪乔哭笑不得道:“快睡吧,天还没亮呢,还能再睡一会儿。”
“乔儿不掌灯了?”
“估计这会儿都不红了,我看什么。”漪乔见他的手离开,早就跃跃欲试的她也在肚皮上轻拍了一下,手下随即便鼓出一个小包。感受到孩子的回应,漪乔不由会心一笑。
“等过了这几日腾出工夫了,我就对着乔儿肚子弹琴,没准儿他能听懂琴音呢。乔儿不是也一直在念书给他听么?”
“嗯,我有事没事还会跟他说说话,”漪乔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若这孩子真的是男孩儿的话,名字你想好了么?”
“还没有。我思量这件事很久了,只是未曾想到合意的。不过字辈都是排好的,到他这里就轮到厚字辈了,只需再取一个字。”
朱厚……朱厚照?可是……漪乔不解地看向他:“按大明之前根据五行相生的取名规矩,木生火,第三个字该是带火的,不是么?”
“嗯,我就是在选含火的字。”祐樘颔首笑道。
难道是因为古今字体的差别?那么如果这孩子确实是男孩的话,眼下是否可以基本确定,他就是日后的明武宗?
若她记的没错的话,朱厚照登基时不过十三四,这也佐证了她对于青霜道长暗示的猜测。而这个孩子登基之后,大明便进入了著名的正德朝。然后……
漪乔倒抽一口凉气,面上神色复杂难言,不愿再接着往下想。
然而不管她有怎样的担忧,都必须烂在肚子里,她所能做的,就是避免祐樘的早逝,以及教好这个孩子。
金秋之际正是食蟹的好时候,尤其在明宫中食蟹一向都是风尚,且对此颇多讲究,因此蟹肥之际,宫眷内臣们五六成群围坐食蟹的比比皆是。但奈何螃蟹性寒,且具活血化瘀之效,尤其是蟹爪,对于孕妇来说无异于堕胎药。因此,螃蟹早已经被祐樘归入了漪乔禁食之列。
而为了不馋到她,祐樘自己也干脆掐掉了这样的口福,跟着她一起忌口。漪乔心里过意不去,告诉他不必如此,但祐樘只笑说若是连这点口腹之欲都抑制不了的话,他也就枉为帝王了。何况他脾胃虚寒,而蟹性寒,吃多了也不好。她见他坚持,也就没有再提。
漪乔感慨自从她怀孕以来,在饮食上一直都是谨慎再谨慎,等她把孩子生出来,一定要将孕期错过的美食都补上。当然,前提是她明年不会接着怀孕……
弘治四年的九月丁酉,亦即二十四日,是个日丽风和的大晴天。
祐樘下了午朝之后,刚回到乾清宫,正要更衣,忽见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奔进来。由于跑得太急了,到了他面前,腿一软就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陛……陛下,皇后娘娘……要……要生了……”
“咳……”祐樘刚要咽下去的一口茶瞬间呛了他一下,他的整张脸都霎时泛起微红。
“万……万岁……”一旁伺候着的内侍忙不迭捧给他一条丝帕,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托起来,便惊见平日里一向从容淡定的万岁爷撂下茶盏就径直疾步往外走,边走边沉声吩咐道:“再去多找几个稳婆过来。要快!”
在场的众人迭声应完,再抬眼时,哪里还有万岁爷的踪影。
此刻的漪乔正被一群宫人小心地往床上抬,殿内已经乱作了一团。
她的下|体已经见红,肚子一阵酸似一阵,疼痛遽起。在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床上之后,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
也不知是她潜在的恐惧加剧了疼痛,还是分娩的痛苦已经袭来,她此刻感觉到那一阵比一阵猛烈的疼痛正迅速膨胀,已经快要逼近她忍耐的极限。
剧痛像是会扩散一样,瞬间蔓延全身,她咬紧牙关强挺着不让自己出声。
耳旁尽是嘈杂的人声,乱哄哄的也不知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也没心思去听了。
漪乔这边意识混沌时,一旁的几个稳婆正一面仔细看护着她,一面有条不紊地交代宫人们速速预备接生要用到的一应器具。
一众人等正忙活间,忽见一身常服未及换的陛下大步流星地直冲了进来。几个稳婆慌了手脚,先朝着他行了礼,听见陛下沉声说了句“你们自忙你们的”,又都从地上爬起来,面面相觑,想劝陛下暂且出去回避一下,但见他已经来到床前,握着皇后的手低声说着什么,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
“乔儿,乔儿?乔儿……”祐樘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低唤她。见她缓缓张开眼睛看他,这才稍定了定心神。
“别害怕,我在这里。”他来时预想了许多话,但此时此刻冲口而出的只有这句。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在漪乔耳中却格外得清晰,似乎能够穿破周围无边的嘈乱直达心里。
她点点头,努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很快就过去了,会没事的。你要想着我们的孩子顷刻就要出世了,不要分心去想旁的。”祐樘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词穷的时候,居然不晓得再说些什么去安慰她鼓励她,只是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其实何止是她紧张,他此刻的惶惶不安一点也不亚于她。
“陛下,娘娘快生了,您在这里有些不妥,不如先到外头稍候片刻……”终于有一个稳婆壮了壮胆,躬身上前劝道。
祐樘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时有男人在场甚为不妥,但他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连手指都不想松开分毫,更别说暂且离开了。只是眼下这样的光景,他不暂避可能会影响接生……
他在心里一番痛苦挣扎之后,迅速做出决断,说服自己放开了她的手。他起身后又看她一眼,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旋即于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漪乔恍惚间感觉到他伏在她耳旁说了什么,但她此时已经被分娩的阵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是以模模糊糊的没有听清楚。
滴漏声声,悄然间将时辰推向了日暮时分。
痛苦总是难熬的,尤其是生孩子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身那种硬生生垂坠拉扯的剧痛已经淹没了漪乔所有的感知,她在又一次惨呼出声后,喉咙已经沙哑得几乎喊不出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似乎在一下下揪扯她的五脏六腑,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疼了,只觉浑身上下都浸泡在无休止的痛苦里。
而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快要昏厥之时,下一波更加猛烈的剧痛便紧随而至,噬心砭骨的痛重又将她抽得清醒过来。
我是不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漪乔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朦朦胧胧听到稳婆说已经破水了,一遍遍喊着让她用力。然而她此时已经榨不出一丝力气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瞬会不会殒命当场。
她额前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拳头因为忍痛和使力攥得太紧,掌心已经被指甲划破,血渍和汗水都混搅在了一起。她感觉全身都废掉了,眼皮越来越重,感知越来越钝,周围模糊而糟乱的人声正一点点远离。
床前的一众稳婆见状,知道皇后这是已经脱力了。然而眼下胎儿差一点就要出来了,她们瞧着真是干着急使不上劲。
皇后受难,她们也是满头的汗,一半是急的,一半是吓的。这要是皇后有个三长两短,天晓得陛下会把她们怎么样。
众人看着床上一脸煞白喘息微弱的皇后,瞧瞧殿外,却是谁也不敢出去跟陛下说。
反正如今只差一点就产出来了,抱着再试试的心理,众人上前又是摇撼又是掐人中,只求尽快弄醒皇后。
虽是身处殿外,但祐樘时刻都注意着殿内的动静。
他此刻的心情异常杂乱微妙,又是揪心又是焦灼又是期待,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
方才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喊声,他多少次都想破门冲进去,但转念想想自己进去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坏事,这才一次次压下念头,强迫自己沉住气。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眼下完全止息,他心中的不安迅速滋长。等了片刻后仍不见动静,他面色一沉,挥开上前劝阻的一众内侍,当下就要破门而入。
“樘儿你做什么?”身后骤然传来自家祖母的声音,祐樘动作一滞,回头转身。
也不晓得漪乔此刻是否已经来到了鬼门关,各种纷乱的场景开始不断涌入她的脑海。有完整的,也有支离破碎的,她似乎把当初来到这里的路重又走了一番。
而这些浮光掠影过后,便定格在了那张画着半圆的纸上。
她眼前倏忽间浮现出祐樘方才焦灼担忧的眼神,她恍然间感受到他还握着她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别害怕,我在这里”。
眼前的纷乱渐渐散去,她似乎瞬间感觉到有无穷的力量一下子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一定要顺利生下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他的血脉。
她还要续写他们的缘分,改写他的宿命。
她不能有事。
漪乔忽而睁开双眼,已然骨节泛白的拳头猛地握紧。
殿外,气氛陷入僵持。
祐樘敛容看着铁青着脸拦住他去路的祖母,心中又是冲动又是犹豫,越加感到压抑得透不过气。他叹息一声,上前道:“孙儿就进去看一眼。”
“一眼也不行!女人生孩子你进去做什么?祖母是过来人,不比你清楚么!你就好好在外面等着就成。”
“可里头连喊声都没有了……”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往后想。
周太皇太后想了想,沉声道:“再等等,她这是头胎,生得不顺些也不足奇。”
祐樘此刻真怕稳婆突然冲出来跟他说她昏死过去了或者难产生不下来,但总没有动静也是一样抓心挠肝地难受。
他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再多紧一分便会顷刻断掉。
他深吸几口气,正要再往里闯,突然听到里面众人齐声高呼“生出来了”,随即便传出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声。
殿内的床上,漪乔在耗干最后一股气力之后,已经彻底虚脱。她听到众人说生出来了,又听见孩子的啼哭声,瞬间心神一松,眼皮一沉,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乃当爹了~(*^◎^*)
话说要想不让陛下英年早逝,建议小乔先把刘文泰那厮宰了再说= =
PS:感谢槿槿菇凉扔了一颗地雷哈(*ˉ︶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