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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楸这个要求实在太让人为难了。”一条兼遐的脸已经沉了下来,“天皇之称,我国已经用了千百年,实在无法贸然更换……”
“尊古当然是好事,但是有时候大家也要顺应时势,不能泥古不化。”周璞却完全不为所动,依旧从容,“天皇之称谓,实在难以为我大汉所容,更加有触犯了我朝天子尊严之嫌。”
“可是我们并未冒犯贵国天子的尊严啊?”二条康道马上抗辩,“我们之所以用天皇的称谓,正是因为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而贵国的《史记》里面有载,在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想要为自己上一个尊号,丞相李斯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而始皇帝这个尊号还是不满意,所以自己给自己选定了皇帝的称号。由此可见,在贵国的历史上,皇帝的尊号是高过天皇的,我国国君使用天皇这个称号,已经是表达了对中原天子的尊重了。”
尽管二条康道旁征博引,但是周璞依旧不为所动。
“不管如何,有一个‘皇’字就是大大不妥,实在难以令我国朝廷接受。之前我私下里称过这些称谓,但是那只是个人沿用习惯性的说法而已,官方的场合下是实在不能使用的。贵国既然说过要仰赖天恩,并且以后要世世代代恭顺于我朝天子,那为何连一个犯忌的称谓都不肯改?”
他突然纠结于称号问题,自然是别有用意。天皇的称号日本朝廷已经沿用了千年,并且已经被视作了朝廷的象征,如果他可以强迫对方改掉称谓的话,就能够体现出大汉对日本朝廷的压制力——另外,就算对方坚持不肯同意,他也可以用暂时放弃这个要求作为条件,来取得其他方面的让步。
“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称呼陛下的,若不称天皇,那又该如何称谓!”二条康道大声抗辩。“这个要求,恕我们实在难以从命。”
“在天皇之前,不是已经有了名号了吗?”周璞反问,“在魏晋时候,贵国的国君曾经派使者来到过中原,领受了当时的曹魏国君的御封,如今改回倭王的称号,岂不也是尊古?”
他略带揶揄的的反诘,让二条康道越发感到难受了。“倭王这个名号,含有贬义,恕难领受!”
“如果觉得倭王这个名号不肯领受的话,那可以再想想用别的名号,总之带着‘皇’字的称号,恕我们难以接受,”周璞的表情也变得严峻了起来,“若是贵国朝廷觉得这个要求实在太过于难以接受的话,那便不答应吧,反正我们也不想强人所难!”
这毫无顾忌的威胁,让左右大臣两个人一时无语,他们两个再次对视了一下,一时间都难以下定决心。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他们事前没有准备,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可是大汉的使者已经在等结果了,看上去今天不给出一个满意答复的话,谈判未必能够再继续下去了。
思索了片刻之后,一条兼遐决定再和二条康道商量一下。
“还请大人稍等一下,兹事体大,我们需要统一一下意见。”也不管周璞如何回答,他招手就带着二条康道来到角落里面。
“右府,这个要求你看应该怎么样?”他试探性地问了一下二条康道。
“一切以大人马首是瞻。”二条康道却给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回答。
其实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想着答应了,只是想要找二条康道来分担一下责任而已,没想到二条康道比他更加圆滑,一点都不想表露同意的意思。
但是实际上这已经是默认了。
一条兼遐等了许久,但是仍旧没有等到二条康道表达意见,他只好无奈地开口。
“眼下实在是我们有求于人,些许虚名,我看就不要再纠结了吧,左右不过是一个皇字而已,改掉就改掉吧。我们想要别人帮这么大的忙,不付出一些代价来是不可能的,只要能够达到最后的目的,一些苦痛还是可以忍受的。”
虽然他表面上说得轻松,但是这件事当然不可能是很容易办的事情,朝廷给天皇去掉皇字,在天下人眼里只能被视为朝廷为了复国而丢弃了尊严,而且毫无疑问会削弱朝廷的正统性,对朝廷的权威是一种十分大的伤害。
眼下他只想着糊弄过去,到时候在两国之间的交往文书当中降格,在国内的文书当中则继续用原本的称谓。
“事已至此,在下也没有别的意见可提了,只能唯左府大人马首是瞻!”二条康道长叹了一声,似乎有些许不甘,不过却没有做任何其他表示。
接着,两个人回到了周璞的面前。
“大人,经过我们的商讨,贵国的要求……我们决定接受。”一条兼遐十分认真地看着对方,“想必大人能够就此看到我们的诚意,和对天子的一片赤诚了吧?”
居然直接就答应了?周璞反倒是有些意外。
他突然提出这么高的条件,原本就是为了作为一种手段,就算达不成也可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至少为自己争取一些主动,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只是嘴上抗辩两句就直接答应了,这还真是……看来这些人虽然嘴上说得慷慨激昂,其实未必对自己的天皇有多少人忠心呢。
不过,既然他们答应了,这也算是一个成果吧,至少已经把他们的屈从态度试探出来了。
“那左府大人觉得用什么称号最好呢?”周璞笑着反问。
“废掉皇字的话,用王总该可以吧?称日本国王总是不犯忌的吧?”一条兼遐小心地问,“我听闻高丽就是如此处理的。”
“这个……应该可以。”虽然周璞并没有得到国内的指示,不过这个事情确实有先例,所以他也可以事前就允许。“不过,我们能够接受,贵国的君主能够接受吗?”
“为了复国,再大的艰难我们也可以忍受,更何况是虚名上的事情?”一条兼遐苦笑,“法皇陛下已经全权授权给我们了,所以我们谈的事情,嗯…”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惊觉法皇陛下四个字已经是不合时宜了,于是马上顺口含混了过去,“他是可以接受的,至于国内,我预计到时候肯定会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只要我们用心去安抚,应该是可以安抚下来的……”
“大人一片丹心,实在令人感动。既然这样的话,那么我国也没有理由不帮助贵国朝廷了,只要我们精诚团结,大事可期!”
“只盼那一天早日到来!”一条兼遐既无奈又期待地说。
将最重要的问题初步达成共识之后,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地方有冲突了,接下来,三个人又仔细商讨了一下周璞回九州之后的联系方式,尤其是在大汉进兵之前的报信方式,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京都这些人未来就是依据这个方式来救出两位陛下的时机的。
等到他们谈完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来到深夜了,在一条兼遐的命令下,周璞跟着桥本实清被送了回去,而一条兼遐和二条康道两个人则留了下来。
一条兼遐仰头看着天空,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光也十分暗淡,幽深的黑暗仿佛能够将一切吞没。
这深邃的黑暗,吞噬掉了他之前的兴奋,也吞噬掉了他刚才的愤怒,他现在一片平静,只是呆呆地看着夜空。
二条康道也没有说话,陪着他站在旁边,两个人的袍服在夜风当中微微飘荡,一时间倒有些出尘的意味。
“记得那时候你就是在这里跟我说这件事的吧……”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一条兼遐终于开口了。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真没想到一下子就进展到了这种程度!”
“那左府大人觉得是好还是不好呢?”二条康道慢悠悠地问,“我看大人神色时代古怪,似乎有些不豫。”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因果循环,又怎么能够说得清楚!”一条兼遐突然长叹,“若是之前,我还觉得这是大好事,只是今天看来,却未必如此了。幕府是恶狼,但是我们借着恶虎驱赶他们,只怕以后也是要为饿虎所制啊……”
“恶狼近在身边,什么都要什么都抢,恶虎离我们很远,至少能抢的东西也少很多,这其中还是有区别的吧。”二条康道反驳。“只是要个虚名而已,我看就算从了他们又何妨。”
“他们现在只是要个虚名,那以后呢?以后就不会要其他东西了吗?以后我们为人所制,只怕还是得为虎作伥。”一条兼遐颓然垂下了视线,“以后怕是我们要真的承受骂名了。”
“为虎作伥,总比成为风中飘零的孤魂野鬼要好!”二条康道坚定地说,“既然大汉需要我们维持日本,那么至少我们就会有一个立身之地,总比现在不得不仰人鼻息要好。想想吧,以我们的身份,幕府定一年家禄却不过两三千石,连一个武士旗本都不如,更加不可能和大名相比……此等羞辱,难道我们能忍受过去吗?”
“自然是不能……”一条兼遐咬着牙说。“可是如果我们事事都依从他们的话,迟早我们就会成为天下人眼中的,到时候就连好不容易求到的立身之地也保不稳。”
“现在哪里还能想那么多!”因为害怕一条兼遐动摇,所以二条康道连忙喝止,“左府大人,现在可不是犹疑的时候了!”
“我没有犹疑,只是现在情况演变有些意外,有些事情不得不去想了。”一条兼遐摇了摇头,“我们必须给天下人一个解释,至少要让他们不至于恨上法皇陛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够夺回权位,就算付出点代价又算什么?”二条康道有些不解。
“不,不行的。”一条兼遐温声回答,“朝廷的权威有赖于法皇和天皇的权威,他们的权威受损,朝廷就会受损,而如果他们受损的话,公家又如何自处?所以我们要想办法,让这种损失尽量减少。”
接着,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右府大人,等到大汉打过来,我们的密约公诸下,我就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帮法皇陛下撇清关系,然后辞职,归隐山林,到时候朝廷就要仰仗你了。”
“左府大人?”二条康道大惊,“这又是何苦?”
“我身为藤氏长者,又是皇室成员,如果朝廷真的重新夺回了权位,我继续再领国政的话,不光是与礼不合,而且也容易招惹嫌隙,”一条兼遐镇定地回答,“所以既然必定要去位,那我干脆把罪责也一并带走吧,这样法皇陛下和你就可以轻松得多。”
“可是……可是天下人又不会相信一切只是你一意孤行啊!”二条康道还是难以接受。
“就算能多骗一个也是好的,那你们的压力就少了一分,以后行事也就轻松了一分。”一条兼遐双手并拢,宽袍的袖子也随之垂下,“只要你们能努力奋发,巩固住朝廷的根基,那就不枉我做出这点牺牲了。”
“可是……”二条康道还想说些什么。
“我纵观中国历史,他们一个王朝也不过两三百年而已……和我们千百年传承完全不同。”还没有等他说完,一条兼遐就直接打断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无论王朝初期多么强势,天下布武,到了中期也会很快衰颓,尚武和进取之心会被磨灭,直至最后灭亡都难以恢复。前汉四百年,中间就天下大乱;大唐三百年,中间经过安史之乱也已经彻底衰颓,宋有靖康,明有土木堡,它们都是如此,想来如今的汉朝也还是会如此……如今虽然形势比人强,但是我们毕竟孤悬海外,中原无法触及。只要忍辱负重,以拖待变,过不得多少年,大汉就会内乱,就会衰颓,我们彻底夺回日本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千百年我们都等得了,再等几代人也没什么,更何况到时候我们还有更深厚的根基和财力物力了。”
“左府大人说得很对,这正是我心中所想。”二条康道连忙附和。“虽然更改名称是耻辱,但是只要我们忍辱负重,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而且我觉得应该会很快,大汉如此依仗武力,定然会有物极必反的一天。”
“但愿如此吧。”一条兼遐苦笑,“虽然我等未必能够见到这一天了,但是至少可以期待一下,免得此生还带有愧疚。”
“我是绝对不会愧疚的。”二条康道昂着头回答,“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只要达成了目的,就算付出些许代价又何妨?”
“你倒是意志坚定啊……”一条兼遐有些愕然,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好,这样也好,到时候朝廷也需要你这种人来维持,我这种人……就算被贬居也没什么。”
因为看出了一条兼遐决心已下,所以二条康道也不再劝了,只是沉默着。
一条兼遐重新又转回去,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以及那隐匿在点点微光之后的幽深宫墙。远处寺堂不时传来萧笙之音,那是他们带来的那些人为了掩盖他们的密会而有意弄出来的声音,显示大家都在恣意纵乐。只是现在他听起来却总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不知道法皇陛下现在在做什么呢?到时候又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罢了,想这么多也毫无意义,还不如和一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走下去吧。此生如同浮萍一样,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宫墙月暗泪眼昏,造传荒邱有无明?”他脱口而出。
这句诗原本是《源氏物语》里面桐壶帝吟诵的诗句,抒发的是失去爱人之后的哀痛,然而现在用在这里,似乎也十分贴切。
“翔鹤啼鸣惊破晓,再整宇内待重清。”二条康道愣了片刻之后,自己马上编了一句诗回复了对方。
他接着的这句诗,意思陡然一变,头一句还哀伤衰颓的意境,突然就变成了奋发激昂。
“你还真是……”一条兼遐大笑了起来。“好,好!”
在和朝廷的公卿们商谈了这一回之后,为了避免暴露,周璞再也不同一条兼遐和二条康道直接来往,只是通过桥本实清偶尔传一传话,再交流一下两边的信息,平时就呆在桥本家,倒也自得其乐。
因为三井家的商队还有几天要走,所以他还干脆在桥本实清等人的带领下把京都附近的名胜古迹游荡了一圈,包括久负盛名的金阁寺银阁寺,也算是尽了兴。
直到三井家的商队重新启程之后,他才重新踏上了回归九州的路途。
不过相比上次,这一次他的行动要规矩得多,一切都以尽快赶回九州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