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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子,你以为世上真没有神么?”
她噩梦连连,梦中有长了翅膀的黑影,十只长着三只脚的鸟儿浑身羽毛冒着烈焰,它们站在扶桑木上望着赤身裸体的南子怪叫不已。
她在混沌初开的世界里行走,周围是蒙昧的,披着兽皮的民众,天上属于昊天上帝,帝俊是他的人形化身。在极北之地,有人面蛇身,赤红色,身长千里的烛九阴,它睁开眼就为白昼,闭上眼则为夜晚,吸气为冬天,呼气为夏天。
突然,一阵热浪袭来,南子抬头,六条飞龙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戎车从天空中飞驰而过,上面是长发飘飘的日神羲和,车舆载着金乌。
“南子,你以为,巫是怎么诞生的?”
轰隆隆,四处都是雷鸣声,天崩地陷,洪水滔天,碎石不断从万丈高峰掉落,让南子无处可逃。绝望间,她看到万民跪拜在地,祈求鬼神庇护,他们中的佼佼者才智出众,对待祭祀恭敬中正,这样神明的意志就降临到他们那里。
这些人中,男的被称为觋,女的则叫做巫!
巫觋是人间的首领,他们的才智能使天地上下各得其宜,他们的圣明能光芒远射,他们的目光明亮能洞察一切,他们的听觉灵敏能通达四方。
这些人制定鬼神所处的祭位和尊卑次序,规定祭祀用哪种牲畜、祭器穿什么服饰。民众受到他们启发和教训而淳朴敦厚,把食物献祭给神,神灵因此能够听到民间祈求,所以降福让谷物生长,祸乱消弭,灾害不来,天地上下一片和羲,那时候,酋长就是巫师,巫师就是酋长。
君权与神权从始至终是合一的。
南子松了口气。接下来眼前一暗,光芒再亮起时,却看到那个白发苍苍,面容白皙。带着凤鸟冠的首领突然死在了一场狩猎里。他是少昊氏,穷桑的主人,葬礼奢华的隆重,百鸟云集,悲啼不已。但这背后,少昊的子嗣却勾心斗角,分裂一触即发。
南子听到那个空茫的,类似大巫的声音在她头顶叙述道:“等到少皞氏衰落,九黎族扰乱德政,民和神相混杂,不能分辨名实。人人都举行祭祀,家家都自为巫史,祭祀没有法度,民众轻慢盟誓。失去了敬畏之心。于是谷物不受神灵降福,祸乱灾害频频到来,人间再度混乱。”
粟稷干枯萎靡了,土地缺水龟裂了,人民疲惫而瘦弱,南子颦眉,看着上古的治乱交替,巫们在其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好在,百年混乱后,一身黑袍的帝颛顼继承了部落盟主之位。但他已经不再亲自成为大巫了,而是命令名为“重”的白衣大巫来祭祀天,与神沟通,命令名为“黎”的红衣火正来祭祀地。以此训导民众,以恢复原来的秩序,这便是重黎通天绝地的事迹。
后来,三苗继承了九黎的凶德,再次让天地混乱不堪,于是帝尧重新培育了重、黎的后代为巫。让他们再度主管天地祭祀,一直到夏、商,列国的巫和火正仍旧由重氏和黎氏后代继承……
君权和神权开始分离……
……
“南子,因为我无德的缘故,导致你对巫不屑一顾么?看看你最崇敬的大母辛(妇好)罢,她也是一个巫,那时候,大巫还不被要求必须是处子……”
南子看见阳光洒在生意盎然的鬼方草原上,空气中充满泥土和生命的气息,风吹草动,碧浪荡漾有如汪洋。
她驾着战车而来,目光炯炯,不怒而威,披坚执锐,威风凛凛。手持的这件龙纹大铜钺丝毫不比宋宫甲士手持的武器轻,另一件虎纹铜钺则别在腰间,随时可以扔出去斩落异族的头颅。
她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三千射士!
战胜归来,数不尽的氐羌俘虏是献给天帝的牺牲,妇好受到了大邑商的欢呼,除了是一位将军外,她还拥有一个特殊的职位,那就是主持祭祀的大巫!
在妇好的时代,人们迷信鬼神,崇尚天命,非常盛行祭祀占卜,几乎所有国家大事都要反复占卜、祈问鬼神。而掌握这项最高神职权力的妇好不仅力大无穷,美貌无比,她还具有广博的学识、崇高的地位,和她的丈夫武丁一样,是亿万斯民的统治者!
南子恍然发现,妇好竟然长着自己的脸,而她的丈夫武丁,可不就是赵无恤么?
他用健壮的双手环抱住她,抚弄她,撩拨她,逗得她吱吱发笑,她也开始眯着桃花眸子用力吮吸他,赤日和皎月害羞地遮蔽光芒,只剩下天上的星星含笑俯视着他们。
眼前的一切,和那一夜如此相似。
南子露出了笑,她虽然对无数人抛出了媚眼,可真刀实枪地亲密到那种程度,却只有赵无恤一人而已。
但突然间,星星不见了,南子落到了宋宫之内,好冷,鬼魂罗列长厅两侧,穿着古代君王的褪色服饰,手握玉钺,满是怒意地看着她。
“弑君者,死罪!”
鬼魂,那是昔日的鬼魂,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座囚笼,囚禁着南子。
南子迷茫了,她慌不择路,接下来,世界起火燃烧。
那座火中的高楼,是桐宫……
她看到了数不清的过去,终于,又看到了现实。
宋公栾站在她面前,厉声尖叫:“南子!你这个弑父的罪人,我要带着你一起去见司命!”
他的面容扭曲丑陋,伸出鹰一般的两只手来抓南子,南子慌不择路,她倒在地上,双脚不断地将亡父的往下踹,他从高台的边缘掉了下去。
“天命玄鸟的子孙不会摔死!”宋公在不断下落,他不甘地怒吼,南子恐惧地发现他身上真的长出了黑色羽毛,幻化成黑色翅膀,仿佛要振翅高飞。
但,却统统在阳光下像蜡一样熔化殆尽……
桐宫高台下发出了沉闷的落地声,红色的血浆,白色的粘稠脑汁像浆酪一样从宋公脸上流下,沾满胡须,流进嘴里。塞满了牙齿缝隙。
他咬着可怕的血齿,望着南子发出了诅咒:“你会得到报应的,若这世上有鬼神,我绝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末。宋公的魂魄脱离了死去化骨的形骸,飞天而起,他穿着甲胄,驾着玄鸟拉的战车,手持彤弓。瞄准了南子的面门。
逃啊,她转身逃跑,南子从小到大一直在逃,从一座囚笼逃到另一座,现在依然在逃,逃避身后往日的冤魂。人言父爱如山,即便他死了,仍然是南子心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非要将她压死不可。
带着恨意的箭不断射来,剧痛有如一把尖刀。划过她的背脊,她只觉自己的皮肤被撕扯开来,还闻到了鲜血蒸腾的臭味。
南子隐约知道这是梦境,梦的出口好像就在前方,但怎么逃也逃不出去,好远好远。她可以感觉到背后冰冷的气息朝她袭来,那恐惧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假如她被抓到,就会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远在无边黑暗中孤独地哀嚎。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她发出了无力的呐喊。
“没人会救你的……”鬼魂们如是说,他们长着公子辰、公子仲佗、公子朝、卫侯元、向氏兄弟的脸,哦,还有吴国太子夫差。他们的脸上面有淫邪的笑容。
“没人会来救你的,你这一世只能做人尽可夫的玩物。”
无数双手伸了过来,在南子身上四处乱摸,撕扯她的裙裾,想要玷污她。
直到,她撞到了一个人。他张开双臂,给了温暖她心房的怀抱,赶走了天地间的一切黑暗。
是赵无恤,他身穿漆黑甲胄,玄鸟纹在上面展翅而飞,他骑着同样颜色的骏马,将南子横抱在马背上,当南子无助地抬头时,在他头盔下的狭窄眼缝内看见有火焰熊熊燃烧。
“南子,我不敢说世上没鬼神,也不敢说有,我敬鬼神而远之,但还是觉得,事在人为,而不在天意。”赵无恤在微弱低语,为南子挡下了宋公射来的复仇之箭。
“听说过重黎通天绝地的故事么?你不是害怕鬼魂的复仇么?干脆就做控制鬼神和民众的媒介大巫,何如?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只要你能在待民方面比你父亲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无法与民愿作对。”
“大巫?”南子记得当时自己很诧异,这就是你的安排么?她故作委屈地说道:“君子宁可让我孤老终身,也不愿意要我么?”
他的话依然在耳回荡:“一个大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南子,容颜易老,即便你像夏姬一样不衰,你的美丽也熬不过二三十年光阴。我不想让你我的关系仅限于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仅限于乏味的士与女,灵与肉,我希望哪怕你年过花甲,凭借这身份,依然能为帮我,帮我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华夏。”
他志向高远,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卿子了,他仿佛能够洞察未来,南子如今只能听之信之。
“去吧。”他笑道:“宋国以后就要依靠你了,但我也会一直照看你。”
当梦境回到现实,那离醒来也就不远了。
燃烧的桐宫消失了,那些或是木制,或是石制的囚笼消失了,宋公的鬼魂蒸腾,黑暗褪去,连赵无恤的形体也渐渐化为虚无。
南子尖叫着醒来。
……
当南子依依不舍地放开情郎的手睁开眼时,嘴里有苦涩的烟尘味道,脸上则泪流满面。
“我这是怎么了?”
她枕在大巫的腿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或许,只是听她讲述了一个故事。
巫女停住了轻轻哼唱的歌谣,抚着她的头发,淡淡地问道:“那么,南子,你知道什么是巫了么?”
“我知之。”南子热泪盈眶,哽咽着回答道。
当历史变成传说。
当传说变成神话。
当神话都已经斑驳点点。
当时间的沙尘湮没一切。
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依旧在岁月的长河中传播。
一如太阳高悬天空,永恒的照耀大地,永远不会熄灭。
记住,曾经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昂首挺立在天地之间,好像擎天之柱,从没有对任何人弯腰屈膝,除了神明。
他们祈求风雨,他们记述神迹,他们仰望星空,他们代代相传,他们带领华夏从蒙昧走向文明,他们是巫,是所有文明的起创者!
“你终于明白了。”
大巫露出了笑,南子发觉她笑起来还是十分美丽的,她手指蘸着一点红色的漆料,仿佛是来自神圣红山的燕脂,在南子额头轻轻一点:“这便是巫,从今日起,南子,你也是其中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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