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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文官阵营中的俞子澄、卫弘、曾缙、殷鹏几人。
宋天官出手不凡。切中要害。将本身的条件利用到极致。话说在何大学士称病不出、华大学士出京的情况下,宋天官是第一个接触到奏章的人!
通政司虽然管着天下的奏章来往。但是,尹言要将奏章直接送到宋天官手中,办法不要太多。比如,他派人将奏章直接投到左顺门那里即可。
是以,尹知府这份颇有分量的奏章,朝臣都不知道。宋天官是突然袭击,效果极好。
尹言原为詹事府右谕德。在雍治十三年为前太子奔走,构陷贾环,乙卯科会试舞弊案,事败被贬。他是前太子的心腹。然而,此时,却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和宋天官之间的关系。
比如,稍后一会,在荆园中关注武英殿这边议事情况的韩秀才就意识到:尹知府曾经说过他重返朝堂易如反掌。此言不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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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的正方,殷鹏出列道:“宋尚书此言大谬。每逢秋收之时,银贵谷贱,并非是推行一条鞭法之后,才出现的情况。而是一直都存在。”
这时,新任的山西道掌道御史,工部尚书白璋的头号马仔,戴琮抢出来,高声道:“殷大人要知道,不在于银贵谷贱的事情是否存在,而在于朝廷不用银子收赋税,则百姓有一条活路。”
说着,上前几步,叩首大声道:“臣戴琮,弹劾都察院左都御史殷鹏殊无实干之才,只知道大言不惭,罔顾圣君仁心。臣请斩此獠,以谢天下万民。”
“嚯…”
如果说,之前武英殿中的口水战,因为大家吵了大半个月都已经免疫,只是开胃小菜,如果说,宋天官的奇袭,还有点高官做派,像涓涓小流。
宋天官虽然,切中要害,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要求天子废一条鞭法。
那么,戴琮这番话,就如同狂暴的大雨一般,猛烈的袭来。
武英殿中的群臣都是惊讶的发出声。很扯淡!很生猛!很嚣张!指着顶头上司说要砍了他的头。听的如同惊雷一般。
殷大中丞给手下的御史,呛的很没颜面,当即闭口不语。不再和戴琮纠缠。
他如果要和戴琮纠缠,这个时候,只需要出列,把官帽子脱下来,乞骸骨,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把戴琮训斥下去。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要砍重臣的脑袋。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殷大中丞此时退让,同时就意味着,他丧失了角逐军机处大学士之位的资格。给下属骂的灰头灰脸的大臣,怎么当宰辅?
庙堂之上,处处皆是风险!一不留神就掉下去了。
工部尚书白璋微微一笑。竞争对手少了一个。他和贾环有私怨,可不愿意贾环从天牢里出来。说起来,这半年来,掀起改变朝政格局的巨浪,是晋王党。他作为楚王党,不过是跟着打算切一块大蛋糕而已:他想进军机处。
武英殿中同时意识到殷大中丞已经出局的人不少。通政使俞子澄笑了笑。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来,驳斥戴琮的观点,“虚言邀名!问题的根源恰恰就在丰收时,银贵谷贱上,而非在一条鞭法。不寻求解决根本问题,而指责一条鞭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说着,对雍治天子道:“臣有一策,可从根本上解决谷贱伤农之事。臣奏请陛下铸银币,流通天下。”从袖袋里拿出一副纸,画着袁大头的图案。
武英殿中,又是一阵惊叹。奇峰突起!
其实,殷大中丞被戴御史骂回去,只是等闲事。殿中的群臣,见惯政治风波,顶多心里感叹几声。然而,户部尚书卫弘的一番话,却是让众人惊叹。
话说,关于一条鞭法的争论,吵架吵到现在,利弊其实已经非常清楚。这叫做:真理越辩越明。到今天武英殿上来,就是要拿出实据,影响天子的判断,即可取得胜利。
比如,刚刚宋天官拿出湖广黄州府尹言的奏章。举例子。而卫尚书,却是给出一个修补一条鞭法漏洞的方案。这明显是技高一筹。
卫尚书在朝廷中的口碑是:能臣。换言之,属于技术性官僚。再加上他户部尚书的身份,他说可以解决谷贱伤农这个问题,大家首先是相信他,继而才是探讨具体的问题。
这里需要额外多说几句卫尚书观点里面的门道。
所谓的银贵谷贱。看过叶圣陶先生《多收了三五斗》的文章,大体都应该明白。就是丰收的时候,粮食价格很低,换不了几块银元。
这不是一个经济现象:供应大于需求。而是社会现象。这是盘剥。是统治阶级利用“权力“对被统治阶级的盘剥。
几千年来,农民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们所有的收入,都是种地所得。叫做土里刨食。而收入只能在粮食丰收时兑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农民需要借贷,应付他们在粮食收获前的日子。
而对于奸商们而言,这个时间窗口,就可以利用起来,做一个剪刀差,剪羊毛。平常借贷时借货币,丰收时,压低粮食和货币的兑换价格。
王安石的青苗法,就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最终没能解决。
所以,一条鞭法,规定粮食丰收时,交银子,对农民而言又是一重盘剥。反对者,并非都是乱来,确实有缺陷,被人钻了空子。国人的小聪明是最擅长钻空子。
卫尚书说,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铸银币。
从历史渊源来说,中国每一个朝代,都会铸造铜币。汉唐宋时期,简单的说,可以说是铜本位。中国缺铜。而明朝时,海外白银大量流入,实际上,货币已经变成银本位。
雍治天子神情微微一动。他对卫弘的感官一直都不错。所以,在国库空空时,要卫弘掌管着户部,倚重他的能力。将小黄门递上来的图样看了看,道:“传给诸卿看看。”
在群臣传阅“袁大头”时,户部左侍郎赵侍郎拱拱手,开口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请卫大人解惑。铸银币如何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
殿中群臣,有人心中暗骂一句“真无耻”。傻子都看得出来,赵侍郎在给卫弘当托。这个时候,说的越好,越得天子赏识。越容易在竞争中领先啊!
礼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曾缙暗中叹口气。他刚才心里后悔给卫弘抢先一步,现在看来,卫弘做了周全的准备啊!
卫弘成竹在胸,答道:“银贵谷贱。若是流通的银子很多,则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答案有点似是而非。
宋天官看了身边的卫弘一眼,哂笑一声。卫弘在忽悠啊!但是,不要以为满朝的大臣,就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吏部左侍郎戴显宗正要出列。
这时,工部右侍郎杨建天说道:“以八分银铸一钱银币,工部可以做到。但是,下官还是不明白,请老大人解惑。铸好的银元如何流通天下呢?银元流通天下,又如何保证百姓手中有呢?”
雍治天子插一句,道:“嗯。卫卿如何解释?”
卫弘时年六十一岁,身形微胖容貌略显苍老,这和他担任过布政使有关。地方主官,操劳的事情太多。但,苍老的容貌,更增他的官威。
卫弘向天子行礼,朗声道:“陛下,个中缘由极其的复杂。臣学识有限,难以说的简单明白。臣请陛下召贾环询问。臣亦是从他那里得知此法。”
“哦…”
武英殿中,一片哗然。满殿的大臣都在交头接耳。纠察御史管都管不过来。
峰回路转啊!
套路,都是套路!
赵侍郎给卫尚书当托,毫无疑问,武英殿中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工部右侍郎杨建天同样在给卫尚书当托。杨侍郎和贾府交好啊!满朝皆知。
红楼原书第七十八回,有人请贾政寻秋赏桂花,贾政带贾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前往。贾宝玉晚上回来说: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
杨侍郎和贾政的交情可见一斑。
套路。
而卫尚书先是说大话将皇帝的好奇勾起来。然后推荐贾环面生。卫弘,国之能臣,却自称:学识有限。这样抬高贾环,你惭愧不惭愧?你还要脸不要脸?
套路啊!
但,政治上,最怕的就是不要脸。卫尚书,今天摆明是豁出去了,不要脸。
这个时候,宇文锐、朱鸿飞,魏翰林都明白过来。贾环的伏笔在哪里:卫尚书。贾环是要亲自到这武英殿中来,与某些人,某些力量,决一高下!意志展露,坚硬如铁,凌厉如刀。
朱鸿飞到底还年轻,心中难免有些热血沸腾。贾环要亲自解决政敌,痛快啊!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来吧!
而前面翰林方阵中站着的费状元,这时也明白过来。卫尚书绕这么大的圈子,推荐贾环进武英殿。谁不多想?费状元心中,一时感慨难言!
三千人中第一仙!这是乙卯科会试会元贾环在会试放榜之后写的诗句。会试第一,这样的骄傲足以值得铭记终生。之后,位列翰苑,清流华选。贾环是少年得志的典范!
他被廷推真理报主编,十四岁的正五品官员,在武英殿中不畏强权,弹劾晋王、楚王,是何等的光芒耀眼!一代天骄般的人物!然而,却被一个太监和锦衣卫构陷,因为一首足以流传后世的送别诗,身陷天牢中。打下凡尘。
这是何等的耻辱?
他应该是要来讨一个公道。
费状元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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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群臣班次之首,一直如同木偶般的何朔,微微动容。
宋天官和工部尚书白璋对视了一眼,颇有些错愕。南安郡王对北静王吐糟道:“水王爷,这样也行?”
北静王水溶一身红色的郡王服,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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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治天子并非昏君,在这样的千古难题可以被解决的时刻,他不可能不召见贾环。即便,他心中不喜欢贾环。
否则,日后史书上这样记一笔:司徒卫弘荐环,帝不见,事遂未果。他身后的名声还要不要?
雍治天子点点头,道:“召贾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