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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峥深深鞠了一躬道:“大人所言,卑职铭记在心……”。
杨荣摆了摆手,神情有些落寞的道:“这些话儿一直都想寻你来说道说道,一直没有功夫,难得今日老夫有这个功夫,你肯来凝听老夫唠叨算是老夫临走给朝廷做的最好一点好事,如今我虽致仕,但并不表示老夫不会留意朝政,他日老夫若是想起什么,自会派人给你送来,忙未必帮得上,但给你提个醒儿总还是够的,怕就怕你到时嫌老夫唠叨麻烦?”
杨峥道:“大人肯教诲,卑职求之不得,又岂会有嫌弃之意。”
与杨峥的这一番回答,杨荣深感满意,本想就此告别,忽的想起了一件心事,抬起的双手又重新放了下来,道:“司礼监与内阁的争斗,虽说是两个衙门的争斗,但说到底还是王振与东里兄的争斗,官场上的厮杀不亚于战场,胜者为王,东里本就不被王振待见,此去怕是少不了要诸多刁难,他年纪大了,为大明为百姓尽心尽力了四十载,临老了却得罪了王振,老夫担心……?”
杨峥点了点头,道:“卑职明白,我会尽最大的能力为杨大哥出去麻烦的?总得让他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不是?”
杨荣想到杨士奇之子的罪责,不由得叹了口气,朝廷虽念及他的功勋,说什么“你的儿子已经违背家训,干犯国家纪律,朕不敢有所偏袒,请你以国法自行处理。”但王振将此事公布天下,杨稷又仰仗父亲的权势,犯下数十条人命,恶不可言,还谈什么自行处置,杨稷最终的结局不外乎一个死字,更何况这事儿是王振一手挑拨起来,岂能就此放过,老年丧子本就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他担心王振不会就此放手,借此机会诸多为难,若是如此杨士奇可就苦不堪言了,三杨共事多年,情同手足,虽是临别在即,还是忍不住嘱托一番方可放心。”
“有你这句话儿,老夫就放心了。这京城也没什么留恋的,待会等老夫雇的马车到了,老夫也该离去了,日后你有机会,可来建瓯看看老夫。”
杨峥道:“有机会,卑职一定前去叨扰。”两人站着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儿,杨峥寻了两本好书,小心收在怀里,便起身告辞,杨荣起身送他,直到门前又送了一段,才返回自己的院子。
杨峥并没有返回家中而是直接带着杨荣的一番嘱托去了内阁,杨士奇、杨容先后离开,共事多年的三杨内阁正式宣告解体了,今日的早朝按照杨士奇的吩咐,杨溥告了假并未参与这件事对抗王振的大事,所以三杨杨士奇、杨荣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惩罚,唯独安杨溥没有半点责备,也不知是杨溥平日里为人好说话,还是王振觉得这老头面善,早朝的没参与竟被王振看成了是对他仁慈,早朝过后这位声望权势大涨的王公公竟亲自为了杨溥请功,说国朝文极六曹,天造不论,夏蹇经纶悃愊,文皇北征,全国是属;杨溥熙绩台省,坐臻太平,所谓代天之相也当以奖赏彰显其名。小皇帝平日里对这位王先生十分信任,难得听王先生如此赞扬人的,自是满口答应,当即下了一道圣旨,升杨溥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兼任工部尚书郎,官职虽没什么变化,但头衔却多了不少。对此杨溥实在想不到,有心想推辞,又怕因此得罪了王振,辜负了杨士奇、杨荣的一番期望,明知道王振此举是打破三杨一体的神话,坏自己名声,他只能默默的接受这一切。
领取了圣旨后,他也不便再继续装病,况且内阁如此大的动静,他也怕王振借内阁无人的情况下做什么手脚,只能早早的来坐班了,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他挑了面上的几本翻了一下,清一色的都是弹劾杨士奇之子胡作非为之事,其中不少还是杨士奇的门生故吏,想到这些官儿昨日还一口一个杨翁,才一日的功夫只因丢了内阁首辅的官帽就加以辱骂,全不顾昔日的情分,文人的脸面,看来不免让人心寒,看了几本实在看不下去,也不想处理政务,可就这么干坐着心头不免更是气恼,干脆寻来了纸笔写其了对联来,一句“四口同图,内口皆归外口管”,已写了多遍,仍被他书写不止,这对联来自他十岁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聪慧过人,10多岁就精通诗对,常常妙语惊人。有一年,他父亲因一桩公案株连,被抓入县狱,亲友们都急无对策,杨溥便跑到县衙去向县官求情。县官见他年纪小,胆子却不小,口才又好,想试试他的才识,便出一上联要他对:四口同图,内口皆归外口管;
这是一拆合字联,把繁体的“图”字拆成四个口字,又指明内外“口”字的关系。县官借此暗示,我乃一县之宰,主管万民,一切由我做主。杨溥明白县官的意思,当即对曰:五人共伞,小人全仗大人遮。
这下联对得确实巧妙。把繁体的“伞”字拆开,成5个“人”字,其中一个大“人”字遮着4个小“人”字,反映了5个“人”字之间的关系,既应对工整,又奉承了县官。县官听了十分高兴,随即答应杨溥的请求,把他父亲释放了。这事儿虽是他十岁而为,但时至今日还被人提起,身为大明名声最好的内阁大臣,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看待了名利,况且他的性子本就不是好声名之人,之所以对这事儿念念不忘,实乃爱极了这副对联,他时时感慨,便是今日的他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对联来,人老了总喜欢曾经的美好,不管外人如何看,与这副对联他总是默默的保存,非但保存但凡有了空闲总会写上两笔,几十年来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过来,要说大明书法最好未必有他的名字,可要说对联书法写得最好,毫无疑问他排的上名号,一副对联被他以赵体写了几十年,早已融会贯通,每每写来别有新意。就好比这会儿十个字儿被他挨过儿写了一遍,他便从中体悟到舒缓,事儿既然到了这一步,以他一人之力难以扭转局面,甚至在王振咄咄逼人的形势下,内阁未必有用,他已年老,精力早已不复当年,就如同他在纸上写的字儿,笔法力道已老,再收是收不回来的,唯一的结果无非是顺着势头写下去,要么推倒重来,若是搁在二十年前他一定会这么做,可如果终究是如果,老天没有给人重来的机会,所以笔法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顺应了笔法形势走了下去,是对是错,时好时坏,他看不真切,但字儿还是那个字儿,他还是认得的。
正写着,忽听得门外有响动传来,跟着一股冷风从门外被人带了进来,略显昏暗的文渊阁忽的亮了不少,杨溥尚未来得及细看,就听得一个揣着粗气的声音道:“杨大人,卑职寻你帮忙来了。“
杨溥似早已知晓来人是谁,慢慢阁下手中的湖笔,神色如常的抬头看了一眼,慢慢的道:“你可让老夫一阵好等啊——?”
夜色如水,比起文渊阁的昏暗,今日的司礼监可谓是灯火辉煌,从一日前的早朝开始,来司礼监串门的官儿就没少过,便是入了夜也有官儿提着礼物,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舔着脸小坐一会儿,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儿,可话儿转到了最后总免不了拍马屁上,一口一个王公公叫得十分亲热,其用意如何便是刚入司礼监当差的小太监也能看出几分,要说文官不要脸起来比起太监来国之而不及,其中一个姓王的官儿为了讨好王振,竟当着一帮太监的面舔着脸亲热的喊王振一声干爹,听得一旁的太监浑身哆嗦,纷纷破口大骂不要脸,可那官儿却跟没事人一样,跪在地上给王振叩头了三个响头,喊了三声干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心满意得的回去了,似这样的官儿这两日来的着实不少,王振本不想见他们,可也不好得罪他们,寒了旁人的心,说到底这个朝廷太监想要掌权,靠太监固然是最佳的选择,可内外有别,权势最终还需靠这帮无耻的文人,所以王振固然厌恶,每日却也照例在值班房里坐一坐见一见几个认为见的官儿,除此之外就是坐在值班房里独自思索着心事。
随着王振权势日甚,往日敢于嬉皮笑脸说笑的太监也都收起了性子,弓着身子站在门外,没有王振的呼喊也没人干走进去,所以相比司礼监外面的热闹,官员的来来往往,王振的值班房里却是一片宁静。
王振盘着双腿端坐在书桌旁,面对着飘忽不定的灯火想着自己的心事,似这样的举动,从昨日下了早朝回来就开始了,外面的太监本以为王先生是一时高兴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毕竟是打败杨士奇,堂堂的内阁首辅,大明开国将近百年,那个有这个本事,便是昔日功勋卓绝,勇猛如吕布的汉王也没这个能耐,如今可好显赫了一辈子的杨士奇到头来却败在了一个太监的手里,这样大书特书的好事的确是值得去寻个安静的地方,点上一盏菊灯,泡上一杯上等的好茶,闭上双眼好好回味一番,可很快他们发现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那样,灯还是菊灯,茶也是上等的好茶,司礼监的值班房无疑是个安静的地方,王振也是闭着双眼的,可站在门外的太监却从未他的脸上看到任何的喜悦,更多的时候看到的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许多时候甚至脸色苍白如纸,神情也显得十分紧张,后来他们渐渐看明白了,王公公并不是在品味喜悦,而是在思索将来。
太监们看得没错,王振的确是在思索着将来,王振虽读书不多,腹中所学谈不上多深奥,但先事虑事,先患虑患。先事虑事谓之接,接则事犹成。先患虑患谓之豫,豫则祸不生。事至而后虑者谓之困,困则祸不可御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从昨日下了早朝杨士奇落寞的身影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忽然发现没了这个庞然大物,他的前途依旧不是十分的明朗,从表面看,杨士奇败了,堂堂五朝老臣败给了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太监,巨大的成就足以让百官仰视,后人铭记,可他丝毫没有这种胜利的感觉,尽管每日来依附的官儿有不少,可一看便知道是什么货色,那些真正有本事的官儿并没有来的意思,通过他的情报,他甚至知晓那些官儿并没有因杨士奇的离去而心怀沮丧,该吃的吃,该喝的一样都没少,就连最不适合去的一品居、红袖招、清风楼也是人满为患,种种迹象表明杨士奇的失败并没有触动这些官儿的神经,起先他以人性本恶的话儿来宽慰自己,可渐渐的他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一回事,善与恶并不足以展现他们此时此刻的景象,通过堆积如山的情报中他很快就发现,这帮官儿之所以对杨士奇的失败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们在等一个人,等这个人站出来入内阁重新收拾局势,一时的失败不足以为让他们心灰意冷,何况杨士奇已经老了,总有离开的一天,早一天离开或许对这个朝政更好也说不定。
“一个人竟让百官有如此高的期盼?这个人会是谁呢?杨溥、显然不是?这位老先生名声虽不错,但能力显然不如杨士奇、杨荣了,并不值得百官如此期待,马愉、高谷、曹鼐都是后进之人,名望不高,能力不显,还不足以让百官如此产生如此强大的自信,所以这个人必须是名望足够高,能力足够强,才情甚至超过了杨士奇,杨荣才有如此的大本事,这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