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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似不善于喝酒,一杯酒汤下了肚,脸上升起了如少女的嫣红,听了男子的话哈哈一阵大笑,道:“你平日里怎么说来着,这人这辈子总有一件坚持的事儿不是,这样才有活下去的希望,老夫这辈子从建文帝召集文臣修撰《明太祖实录》开始,得王叔英以史才推荐入了翰林,充当编纂官算上今日,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官场生涯早就看淡了荣辱得失了,老夫已经老了,就算不走,又能呆几年呢?老夫若是连这点得失都看不透那你也未免太小瞧了老夫。“
男子轻轻叹了声,也将一杯酒汤吞入了肚中,略显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晕,道:“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本来不必如此作为,好好与那王振周旋几年,由着他的性子来,以你的精明,未必就……?”
左侧的老人淡淡一笑,道:“杨小弟你不是常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么,人与人的感情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官场世事无常,从来就是说官场的,老夫都这把年纪了,与这官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走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依老夫的性子,你以为我会任由王振胡来么,那王振睥睨社稷,内怀不道,效王莽自立为司空,效曹操自立为魏国公,视祖宗为无物,玩陛下如婴儿,一旦由着他的性子胡作非为,岂不是颠倒纪纲,恣意妄作,自古人臣之奸,以老夫看没有比王振者,这样的人老夫倘若一言不发,如何对得起先帝临终的托付。”老人说完,不知是胸中气愤,还是说得口渴了,端起桌上的一碗酒汤一口气喝了干净,才说道:“老天爷若是给老夫再重来一次的机会,老夫还会这么干,身为大臣岂可为了自己一身名声而不顾江山社稷?常言说的好,金钱、财富、荣誉、权势、地位等等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老夫这辈子最羡慕的便是陶公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该是何等的境界。”
年轻男子看老人一脸向往的神情,脸上的神色也慢慢缓和了不少,有心想再劝说几句,可转念一想,急流勇退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没了尔虞我诈,没了先帝的恩情,没了那些操心事,也用不着担心哪里除了差错,被人揪着小辫子没完没了的骂上个不停,从今日起有的只是轻松,是让人向往的南山,是随心所欲的自由,是心灵上的放松,是一杯酒汤,几个知心的好友,伴随左右的红粉知己,与一个年迈的老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才是最终的归宿。
就在年轻人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左侧的老人脸上的神情忽的变了变,变化之快人,让年轻的男人微微楞了一笑,迟疑了下喊了声:“杨大人,你……?”
老人的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就那么盯着他,与他的呼喊仿佛没听见一般,许久才轻叹了声,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几本书卷来,透过窗台射入的阳光落在了桌子上,自然也落在了老人的书本之上,年轻人的一双目光正好落在了书本的扉页上,忍不住低声念了声:“《历代名臣奏议》?杨大人你这是?”
老人目光在书本的扉页上看了许久,柔和的阳光映射着他的脸色变幻莫测,时而面露兴奋之色,时而化为沮丧之色,让人看不真切,老人看了许久,才轻叹了声,脸上神色重新恢复了刚才的古井不波,语调缓缓的道:“这几本书老夫本想迟些再交给你,好让你有个准备,只可惜今日老夫竟败在了王振的手里,胜败老夫早已看透,输也好,赢也罢与老夫而言并无分别,老夫唯一担心的是未能替先帝守住这片繁华江山,怕愧对先帝的恩情罢了,好在老天爷待老夫还算不错,能在垂暮之年结识了你,将这片繁华的江山交给了你也算是对得起先帝多年的恩情了,这卷《历代名臣奏议》是老夫封敕编著而成,收集了自商周至宋元历代名臣学士向当朝帝王进言的奏、疏、议、札子、封事、策对等,全书分为君德、圣学、孝亲、敬天、郊庙、法祖、储嗣、宗室、经国、用人、选举、考课、水利、赋役、御边等64门,辑录包括晏子、管仲、李斯、陈平、贾谊、诸葛亮、魏徵、柳宗元、富弼、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王禹僻、辛弃疾、完颜素兰等名臣奏疏八千馀篇。该书取材广泛,举凡历代政治得失、典制沿革、用人赏罚,无不收录,与你日后大有用处,今日就一并交给你了。”
年轻男人这才发现老人手中捏了是几卷书,而不是一卷,只因书本太过单薄,所以才让他误认为是一卷,待接在了手里,书本带来的沉甸甸的感觉,让他陡然多了几分厚重感,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起来。
老人又指着第二本书卷道:“这个皆是老夫在宣德年在内阁所上奏疏,凡十九篇。多关系军国大计,你回去后多多研读,日后有大用也未必可知。”
年轻男人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小弟我定好生研读。”
老人甚是满意地一笑,道:“你性子聪颖,为人也有担当,读书更是过目不忘,诗词歌赋便是老夫也自叹不如,今日老夫让你读书并非让你读书中的精要,而是要你用心去研究其中的上奏规矩,日后好让人寻你毛病,给抓住了痛处。”
年轻人道:“小弟明白,杨大哥这是让我学习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内阁首辅,对吧?”
老人哈哈一笑,道:“不愧是我的杨小弟,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看来老夫的担心是多余了。”
年轻男人淡然一笑,端起一杯酒汤慢慢品味,并不接老人的话头儿。
老人说了几句玩笑话儿,神情忽的又变得严肃起来,那双扑闪的大眼睛盯着年轻男人的脸看了几眼,迟疑的问了声:“你心头可有了把握?”
年轻男人似知晓老人话语中的含义一般,听了这话儿并没有着急着回答,而是将指头上的白玉茶杯轻轻转动了几下,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反问道:“依大哥看,小弟我有多大的把握?”
老人眉宇间多了几分犹豫之色,听了年轻男人问话同样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凝神细细思索了一番,才语气不嫣定的道:“这个不好说,就说老夫吧,这次的事儿老夫自认为准备得十分妥当,可老夫还是败给了他。足见王振的势力早已超出了老夫的想象了,老夫今日思来想去老夫最大的破绽并非老夫的逆子犯了大错,这只是一个突破口而言,目的是坏老夫的名声而已,与局面并无多大的影响,只因这事儿说到底是老夫的逆子所为,就算事儿如王振所说,老夫的罪名也只是一个失察之罪罢了,这样的罪名根本不足以让老夫退隐回乡,让老夫丢了首辅之位的是老夫一时气愤在内阁说的一句胡话,“九岁天子,能治理什么天下。”这才老夫的致命伤,小皇帝、孙太后也是因这句话儿才对老夫动了怒火,老夫也没了辩解的言辞,最后只能这么灰头灰脸的丢了官职,可老夫的那一番话只是在内阁里说的,当日听到了也不过数十人而已,这些人除了各部堂的几个交往少的官儿,大多都老夫的门生故吏,他们断然没有出卖老夫的道理,所以这话儿
也只有六部那几个交往少的官儿,而这一点也是老夫最担心的,自孙太后和小皇帝掌权太过信任王振了,你平日里不来皇城,对王振一日大过一日的权势并不了解,就在今年年初,福建按察佥事廖谟杖死驿丞,被打死的驿丞是杨溥乡里,佥事廖谟又是杨士奇的乡里。杨溥怨恨廖谟,论其为死罪。而杨士奇却欲将其判为因公杀人。争议不决,请裁太后。王振称:“人皆挟乡故,抵命太重,因公太轻,宜对品降调。”太后听从了,于是降廖谟为同知。王振既然言有所称,自然开始渐渐干涉朝政,朝中少不了有些他的人,往日有老夫在,王振还有所顾忌,可今日他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与小皇帝、孙太后不动神色的将老夫给击败了,王振的威望势必会大大提高,朝中一直观望的官儿不免会投入他的麾下,势力定会今非昔比,日后干涉的政务只怕更多。
此人虽有野心,奈何读书太少,目光太过浅薄,一旦朝政被他把持了,这片繁华锦绣的江山怕是要保不住了?”
年轻男人默默的听着,并不多言,以他对老人的了解,这一番牢骚后,必然还有一番话儿要说,所以他并不急着说话。
果然,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也是老夫最担心的,你也知道外面的那些官儿有骨气的没几个,老夫这一走,王振的威望达到了顶点,又有孙太后小皇帝庇佑,投靠的官儿怕是不烧少,老夫的本意是交到你手中的内阁是一个能左右朝政的内阁,却不想到头来弄巧成拙了,如今想来老夫有些对不住你了。”
年轻男子淡淡一笑,道:“有什么对不住的,天下的事儿从来都是盛极而衰,内阁从永乐爷开始一日大过一日,手中的权势也是一日多过一日,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个内阁首辅也只是没有宰相的名头,要说这权势在宣德十年里,怕是比昔日的宰相还要大几分,皇上、外面的那些官儿未必就没有眼热的,只怕早就恨之入骨了,只是碍于内阁的作用,你这些年的威望与权势才不敢动手罢了,如今王振有这个胆量,外面的那些官儿有跃跃欲试的,大内的那些太监也有取而代之的,孙太后无论是出于孤儿寡母的周全也好,还是对你心生不满也罢,心头怕也是有了个意思,若不然单凭王振那一番作为,如何能撼动你的地位,说句不好听的话,九岁孩童如何治理天下,这话儿听着有些狂妄,有些大逆不道,可谁都知道你杨士奇说的大实话而已,聪明如孙太后不会傻到连这个道理不明白,依我看她老人家不是不明白,而是对内阁一日大过一日的权势早就心生不满了,才任由王振胡来了一番,所以今日你丢下了这个乱摊子,看似是坏事,可落在我的眼里便是好事了。”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一早被罢免了官职的内阁大学士,当朝首辅杨士奇,而坐在他对面的自然是迟迟未露面的杨峥杨大人了。按照小皇帝与孙太后的意思,杨士奇虽说罢免了官职,可毕竟是在朝廷多年,门生故吏,官场同僚着实不少,在母子二人的眼里,没了官职的杨士奇仍旧是危险不能再危险的人物,所以刚下了早朝,小皇帝又下了一道圣旨,意思就是催促杨大人尽快离开京城,母子二人还怕杨大人倚老卖老,特意从东厂调动了一些番子来护送,这些人出行之前都受过王公公的嘱托,所以十分清楚自己这一趟差事,明着为护送,实则是监视罢了。因此,一路尾随杨大人返回了京城的府,也不顾老大人愿意不愿意,径自冲了进去,什么行礼,书卷全都一股脑儿的搬了出来,随心而来的几辆马车被堆得几乎要溢了出来,这才放手,好在杨大人为官四十余年倒也本分,除了平日里收藏的一些名人字画、自身的衣物、以及历代先皇赏赐的墨宝、西洋物件外,并无多余之物,随心而来的马车倒也够用,领头的番子催促了几句,一家人就这么仓促上路了。
虽说出发前,杨士奇嘱托一路上拣僻静道儿走,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一路上来围观的百姓,生意人着实不少,他们并不知道坐在马车上一脸沮丧的老头,就在半日前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只是见这老头面如死灰,马车四周被一帮东厂番子围得水泄不通,还以为是那个朝廷重犯,一路上没少指指点点的,杨士奇一辈子爱惜名声,哪里忍受得住被人如此指指点点,当做十恶不做的恶人看待,一张老脸变得难看之极,有心想躲入马车内,偏生马车内被衣物塞得密不透风,想进去也进不去,没奈何只好硬着脸皮坐在了车沿上忍受百姓的指点,单说指指点点的倒也罢了,大不了不看便是,这些寻常百姓未必就认得他,偏生人群里有人唱什么“回头好,回头好,持斋念佛随身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