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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李鱼与杨思齐便同车赶往钦天监。
杨思齐平素便不修边幅,为了打造器物方便,常着两截衣,所以也不用换什么衣服,直接本色出演,就完全是一个包工头儿模样。
两个人坐在车上,车轮辘辘,颠簸久了,衣襟褶皱处居然颠出些碎木屑来。
李鱼看见了,忍不住伸手将它拂掉,笑道:“先生每日沉迷于研造,生活上也太随意了些。若是不知你身份的,谁会知道,你是动动手就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当世大匠!”
杨思齐久不与人打交道,自从李鱼一家住进杨府,与人打交道多少多了些,但还是显得有些生涩。饶是李鱼是晚辈,这一夸,也让他有些腼腆起来,道:“没有啦,好多了,呵呵……”
李鱼道:“先生昨晚教了我些东西,可我毕竟是外行,一时之间仓促了解些,怕也应付不来,到时候我若有不明白的地方……”
杨思齐恍然,微笑道:“我明白!你不用担心。你不用因为有求于我,就一口一个先生,还是叫杨叔亲切些。”
李鱼笑道:“倒不是因为我有求于人,才刻意恭敬。实是因为先……杨叔为人太好了,从未把我一家人当外人,称一声先生,是由衷的尊敬。”
杨思齐道:“叫杨叔好,叫杨叔好。”他想了想,又挠了挠头发,道:“呃……我只是少与人打交道,与人攀谈的话,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所以面面相对,不免木讷了一些,但要说到建造,我还是有大把言辞可以说的,你放心,什么时候该
接口、可说话,我都明白了。”
李鱼一想也是,这个建造大家,还会研究那么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智商会差了么?他只是太过痴迷于建造,是个专业宅,跟不同行的人,有点话不投机罢了,这样一想,心中就放宽了许多。
二人车子行至钦天监左近,先就看到了路边的伞摊。
有些特殊本领的人,貌似都有些特殊的癖好。苏有道此人每日在此出摊制伞,也确实在做制伞卖伞的生意,却叫人不明白,他为什么有如此古怪的嗜好。
李鱼车子一到,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伞摊前与一位客人交谈的苏有道,马上吩咐车夫停车,跳下了车子。李鱼等那客人满意地点点头,选了一把雨伞离开,这才举步上前。
苏有道方才就已看到了他,这时把客人打发走了,便起身向李鱼拱手为礼,笑道:“小郎君,久违了。”
李鱼道:“苏先生久违了。早已听说,我离开不久,先生也离开了褚府。其实褚大将军那里,守孝之期将过,不日就该复出了,若能为他幕僚,未必不是一份前程。先生……”
苏有道笑道:“人各有志。苏某街头卖伞,活得逍遥自在,生活也还优渥。幕僚生涯,谨小慎微,不是苏某的性情。只好有负小郎君的一番好意了。”
李鱼摇头:“不敢,只是站在李某这厢,有些为褚大将军惋惜,失去了一位良佐呀。”苏有道莞尔:“小郎君过奖了,苏某只是识文断字,其实要做褚大将军幕僚,为人出谋画策,处理文书,实是力有不逮,若久处褚府,未免滥竽充数,误了将军的大事就不好了。小郎君今日何以有暇来此?
”
李鱼一听,饶是皮厚,脸上还是不禁一热。这时他才想起,当初随便忽悠了几句文盲大将军褚龙骧,害得老褚把他当成了不世出的“卧龙”“凤雏”般的人才,奉为上宾。奈何他之所学,用于当世文人,实在是半吊子中的半吊子,根本拎上不台面,所
以只好把苏有道请去做助手,实则是代包了应该他这位李师爷该做的工作。
现在呢,他做了官,却依旧是专业性极强的官。一个于建筑毫无常识的外行,却成了主持灵台建设这样重大工程的主管官员,结果还是得找人捉刀,又把浪迹民间的建造大师给请了来代为捉刀。
两件事如出一辙,人有脸树有皮,说不出岂不丢人?
李鱼只好讪笑一声,道:“哦,有些小事,要去钦天监一趟。先生先忙着,等有暇你我再聚。”李鱼拱拱手,与苏有道作别,转身登了车,继续向钦天监行去。苏有道微笑着看他车辆远去,莞尔一笑:“本以为他离开了西市,去了鼓吹署,从此便断了缘份,谁料到,他居然成了主持灵台修建的主官,
直接与太子挂了钩,看来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李鱼在西市那段时间,陆希折等人奉命潜伏在李鱼身边,对于李鱼的本事大小,根底深浅,苏有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也清楚,李鱼其实文才有限,至于建造之学,更是一窍不通。
但在这个时代,专业学问并不是最重要的,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受轻视的。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所以苏有道丝毫没有因为了解而看轻了他,只不过李鱼对他而言,重要性没有那么大了。
之前他看重李鱼,是因为在常剑南的经营下,西市这个财库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而李承乾顶着太子身份,简直就像是顶着个探照灯,有什么小动作都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很难拥有一个隐秘的财源。
这才储君之位不稳的李承乾来说,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李鱼能帮他撬开西市这只巨蚌的缝隙。现如今,苏有道已经达成目的,李鱼也跳出西市混迹官场了,在这方面,他的作用就有限的很了。
苏有道就算想招揽官员,也轮不到李鱼。李鱼再连升三级,也依旧不够资格进入他的视线,现在对李鱼,苏有道是抱着一种超然物外的观察者身份,在好奇地观望。毕竟曾有交集,仅此而已。
李鱼带着杨思齐赶到钦天监,把自已的来意一说,那接待的主事便淡淡地一挥手,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是由袁少监和李秋官负责的,他们在司天台上,你自去寻吧。”
李鱼一怔,道:“这青天白日的,袁少监和李秋官上司天台作甚,大白天的也能观星么?”
那位主事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儿,道:“白天不能观星,难道还不能望云?你自去寻他们便是,何来许多废话!”
其他几位同一签押房的小吏瞟了他们一眼,都没说什么。
杨思齐皱了皱眉,对李鱼耳语道:“这位钦天监主事好大的脾气。”
李鱼笑了笑,心想:“看起来,袁天罡和李淳风在钦天监混得并不怎么样啊,好像并不如我们外人想像的风光。”
李鱼对杨思齐道:“走吧,咱们去司天台。”二人出了签押房,向院中经过的差役询问了下,经其指点,才看到右跨院中一座三层夯土的高大台子。二人一路寻去,进了那巨大的院落,就见那三层夯土的台子,地基占地约摸一个足球场大小,每一面
都是梯形。第一层和第二层中间,是极宽阔的一层平台,上边隐隐约约露出一些仪器的形状,再往上去,是顶层的平台,自边缘看不到上边摆了什么,只能看到夯土台子的边缘生满了杂草,侧土壁上,还生出一颗弯
曲的小树。
由李鱼和杨思齐所站的这一面看不去,向上攀登的台阶极为宽阔,但台阶已经极为残破,坑坑洼洼极不平整,有的地方还露出豁口。虽然破旧,可这古老的灵台,却透着一种苍莽庄严的气息。
杨思齐是搞建筑的,似乎更容易与这些雄浑大气的建筑建立沟通,他目光徐徐四顾,神情已经变得肃穆起来。李鱼似乎也感觉到了一种古老而神圣的气韵,腰杆儿不由挺拔了许多。
二人一阶阶地登了上去,到了第二层的位置,有通向两侧的出口,但二人依旧举步向上,共计三十六阶台阶,一直登上顶层天台。这是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一个平台,平台同样十分蔽旧了,杂草丛生,坑坑汪汪。但平台之上,还建有一些小型的平台,平台上置放着一些古老的观天工具。底座铸有十字水槽水准的黄道铜仪、铁浑仪,以
朱黑白三色区别甘石巫三家星的浑天象、巨大的漏刻、浑天仪、地动仪、漏壶、日晷……
这里的器物有的锈迹斑斑,有的挂了青苔,也不知延用了多少代的仪器,挂满了岁月的痕迹。
杨思齐游目四顾,喟然长叹:“好壮观啊!若能亲手重建这样一座宏伟建筑留之后世,不亦悦乎!”
李鱼四下一看,突然看到了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个人正盘坐在一架仪器的另一侧,那仪器是里外两三层的环形铁器,极具科技感。因为两人坐在这架仪器的另一侧,所以不言不动时,极易被人忽略,不过这架仪器是几条环形铁管构架成的珠状仪器,
中间有大片空隙,并不能完全把二人的身影挡住。
李鱼欣然道:“袁少监和李秋官在那里,杨叔,我们过去!”
杨思齐答应一声,二人便向前走去。
袁天罡和李淳风正对面而坐,头微微下垂,神情极是专注的样子。
李鱼以为二人是在打坐吐纳,修习功法,所以未敢呼喊。待二人再走近些,这才发现二人中间置了个棋盘,二人正在凝神对奕。在棋盘的外侧,还置了一具熏炉,香烟袅袅。
此地极高,二人置身于最高处的高台上,侧面背景就是澄澈湛蓝不见一丝杂质的天宇,二人衣带飘飘,香烟袅袅,大有凌风归去的感觉。
李鱼不禁笑叹道:“瞧瞧人家,这才是世外高人的味道。”杨思齐大以为然,眼见袁天罡抚须微笑,还拈起一杯茶来,优雅地呷饮了一口,指着棋盘,对李淳风仙气飘飘地说了几句什么,不由由衷赞道:“杨某自问已是不问世务了,可是与这两位大贤相比,真是要
自惭形秽了。”
袁天罡和李淳风很是专注,并未察觉二人到来。二人也是谨守君子风度,并不高声,一直走到近前,踏着那台子阶梯,一步步登上去……
噫?
那架天象仪的边缘,用铁丝挂着剥了皮的兔子、除了腮的大鱼、还有一只除了毛的鸽子、一条肥硕的狗腿……旁边还搁了两把烽利的小刀。
棋盘……
那不是棋盘,那是一只鼎!
一只长方形的青铜小古鼎,看那刻纹造型还有铭刻其上的文字字体,应该是秦朝的,鼎里边加了烧得旺旺的炭火,几只串了肉的铁签子横置其上,烤得滋滋冒油。
哪有什么熏香,那烟是肉滴出了油脂,落在炭火上时冒出的烟气!
在那古鼎边侧,上边还架着一只温酒用的汉代鎏金铜樽
二人盘膝而坐,在他们盘曲的双腿之间,还各摆了一只淡雅晶莹、光洁如玉的晋代缥瓷莲花碟,碟里盛着炙肉的蘸料。
李鱼和杨思齐这一登上台子,登时被袁天纲和李淳风察觉了,二人同时扭过头来,露出一张油渍麻花的脸儿,这吃的……真是美味的饕餮大餐啊!李鱼一阵眼晕,差点儿失足从那台上摔下去:“这俩吃货!他们在用古董烤串儿吃啊!”